2023 年之后的硅谷，变得不那么硅谷了。曾经热闹非凡的 Google 校园，如今显得空旷萧索；工程师群体陷入一轮又一轮的裁员恐慌中。Meta 的 “效率之年”、Twilio 和 Shopify 超过三分之一的员工削减、Coinbase 持续的人才流失…… 这些都被表面归咎于 AI 冲击、疫情后过度扩张、或是资本寒冬。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场看似自然发生的 “技术行业地震”，其实是国会在五年前埋下的地雷，终于爆炸了。
而这颗地雷，名叫 Section 174。
一条税法的改变，改变了半个行业的命运
在过去七十年里，美国企业对研发的投入是可以全额抵税的。这意味着，一家科技公司无论是支付给工程师的薪资、购买用于开发的软件和硬件，还是与承包商的合作费用，只要与 “新产品开发或改进” 相关，就可以在当年全部冲减税前利润。这项政策被写进了《国内税法》第 174 条，是美国政府长期用来激励创新、吸引研发投资的核心机制。
正是这条规则，为美国催生了 Bell 实验室、微软、苹果、谷歌、Facebook。企业在报表上看起来亏损，实际上却能靠免税操作在现金流上生存下来。对资本来说，这是一种 “允许你提前赌未来” 的体制。
但 2017 年，特朗普政府通过《减税与就业法案》（Tax Cuts and Jobs Act, TCJA），将联邦企业所得税从 35% 直接降至 21%。为了让这场大幅减税在国会预算规则下显得 “收支平衡”，法案中悄然附带了一项 “延迟生效” 的内容：自 2022 年起，研发支出不再可以当年抵扣，而是必须分五年（国内）或十五年（海外）摊销。换句话说，企业不能再一次性把当年烧掉的研发费用全数抵税，而是要慢慢地、分年慢吞吞地摊还。
当时很多人并未在意。他们以为国会会在 2022 年之前重新修法，推迟甚至取消这项变更。但国会没有。于是，从 2023 年起，企业的税单突然膨胀。
一家公司如果在 2025 年投入 100 万美元做产品研发，根据新规，只能在当年抵扣 10 万美元，剩下的 90 万，要等未来 4 年半才慢慢抵。这意味着，在表面盈利没有太大变化的情况下，公司要额外支付大量税金。工程师薪资的 “免税护盾” 被取消，直接导致现金流吃紧。
对初创公司来说，这种变化是致命的。过去，他们用工程师工资制造亏损报表、换取下一轮融资，现在却要为这些 “账面亏损” 缴税。某家小公司在收到 2022 年度税单时发现自己的应税利润竟然翻了三倍，直接面临灭顶之灾。为了解决一个 18.9 万美元的税务缺口，它不得不裁掉一位年薪 20 万美元的软件工程师。
大公司也不堪重负，裁员成为第一反应
这种压力并不只落在初创公司头上。Meta、Amazon、Alphabet、Microsoft、Salesforce，无一幸免。Twilio 宣布裁员 22%，Shopify 更是裁掉了 30% 的团队（尽管总部在加拿大，但其主要研发机构在美国）。Coinbase 也缩减了 36% 的员工规模 ——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即使在 “币圈寒冬” 中，这家公司依然活着，但它的工程师却不再那么幸运。
企业做出这些决定，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再相信未来，而是因为它们必须维持短期盈利。税务压力变成了利润压力，利润压力变成了裁员压力。
有趣的是，立法者当初设计这一规则时，还曾寄望它能带动 “美国制造” 和本土就业。毕竟，海外研发摊销期更长，似乎会劝退那些把研发中心放在中国或德国的企业。但结果恰恰相反。
微软加快了其在中国的研究团队建设；谷歌将部分研发任务外包给德国子公司。因为这些海外子公司依法只需遵守当地税法，而德国和中国仍允许研发支出即期扣除 —— 正如美国过去几十年一样。
一代创业模型，被会计规则击碎
在 2010 年代，科技创业公司的通用策略是 “花掉所有可以花的钱去研发产品”，再用 Section 174 的抵扣政策让自己在账面上看起来亏损 —— 这不是真亏，是一种对未来收入的 “投资亏损”。
这类企业从不急于盈利，而是把所有盈利空间都用于继续开发、扩大规模、招募工程师。投资人接受这种逻辑，因为他们知道：公司账上亏，但口袋里其实不缺钱。只要未来上市或被并购时估值足够高，一切都有回报。
但当研发支出无法立刻抵扣，这套模型就崩了。公司一夜之间 “看起来盈利”，但这个盈利是纸上数据，不代表它们真的有更多现金。于是，税务局来了，账单来了，问题也来了。
这不仅是科技行业的问题。
美国商务部数据显示，2019 年美国企业的研发支出总额高达 5000 亿美元，其中几乎一半来自非科技行业，比如物流、医疗、零售和制造。这些行业近年来大量投入数据平台、自动化系统、BI 工具和定制化软件，而这些都曾被视作 “研发” 并可抵扣。
税法的改变，使得这些投入的成本突然大幅增加，间接影响了所有数字化转型中的传统行业。
OECD 的研究指出，即期抵扣远比摊销更能促进技术创新。美国过去七十年的税制正是遵循这一逻辑。可现在，这个制度被逆转了。
一场政策误判，推倒了美国科技增长的骨架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场人为制造的经济减速。
“AI 取代人类” 并不是科技裁员潮的真相，至少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根源，是一场被有意延迟、却最终未能收回的政策变动。立法者为了使一次大规模企业减税看起来 “财政中性”，而在五年后让税负反弹，从而抹平预算账面。但他们没料到，这种 “时间炸弹” 埋在的是美国科技产业的地基。
如果国会无法尽快恢复原有的即期抵扣制度，或是找到一个更可持续的替代方案，那么被毁掉的不仅是几个季度的财报，更是美国在下一个十年中的科技竞争力。
是的，这听起来像是另一场 2000 年的 Dotcom 泡沫，或 2008 年的金融危机，只不过这次，是由一条税法引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