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在其一生中没有过这样的消遣,那就是回顾自己的思路是怎样一步步地到达那个特殊的结论。这样的回顾往往非常有趣,而初次进行这种回顾的人常常会惊异于发现自己最初的念头和思路的最后终点竟会相差十万八千里,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埃德加·爱伦·坡:《莫格街凶杀案》
当格斯纳在瑞士编撰他的寰球百科时,世界上最早的思维导图在此君笔下开枝散叶,连绵数页,似乎要将根茎深入每一个铅字,狠狠扎进字怀与字隅之间。不过两代人时间,这些宏大造物的根系就在续作中被刨得一干二净。
当利玛窦远渡重洋来到中华帝国时,他踌躇满志,试图在这篇土地的原住民心中建造起一座座记忆宫殿,让神圣的形象居于其间。但这位虔诚的传教士,留下的即便不是其传奇名字本身,也只是那些和基督教相去甚远的杂文。
当杜威用十进制分类法为图书编码时,亚里士多德的自然阶梯悄然从天国伸向人间,可就在先驱们的指尖即将触及上帝之际,生物学家煞风景地揭露:除了进化树,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树状分类系统。
宏伟的计划往往步了巴别塔的后尘——尽管也留有不朽的遗产——在记忆这件事上,伟大的探索从未成功,人脑和瓦尔哈拉的距离,似乎与砖石的厚度不在一个量级。当然,还有一种对待记忆的态度,那就是像买巴比伦彩票一样,祈祷自己在一场车祸之后成为天才,或者庆幸自己没有遭遇横祸,遂安于现状。
白驹过隙。利玛窦成了知识分子的文化一般等价物,用以证明自己在历史方面的精神财富;杜威的分类系统沿用至今,尽管索书号对于多数人而言,已经近似茴香豆的“茴”字写法;而格斯纳的遗产则被思维导图软件炒得火热,俨然养活了一大批人。淘金热中赚得盆满钵满的往往并非淘金者,而是出售挖掘工具和冶金秘方——无论真假——的小贩;记忆宫殿最大的受益者,通常也不是在学海中挣扎沉浮的考生,而是兜售速记术和单词卡的商人。
旅人,您真的认为,记忆宫殿确实存在于世,而非不可企及的幻梦之境?
宫殿的坍塌
记忆宫殿是一个糟透了的比喻,暗示着记忆规整巍峨,与事实大相径庭——不是美国大城市的网格式街区,而是威尼斯水陆的迷宫网,或山城重庆的立体交通系统。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也不是一年建成的,实际上,如果用现代美国那种摊大饼的建筑模式,大概永远都建不成。
记忆有情境,我们不是像调节望远镜那样层层聚焦,而是被线索直接或间接牵向答案;随着一个概念一同出现的通常不是其上下级概念,而是相关概念,即便在分类学上它们隔海相望。
伦敦的出租车司机都是福尔摩斯,拥有真正的记忆宫殿。你告诉他们“帽子店的隔壁是一家出售纸杯蛋糕的面包房”,这就够了。这些司机并没有在脑海中搭建规整的网格系统——在拓扑学上,伦敦似乎也很难被这样展平——而是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细线所牵动,他们不用俯视全局,只需轻轻拉动,就找到了目的地。看书灵感闪过时——即便和书的内容毫无关系——翻回前几页,往往有助于回忆;刷手机刷到健忘时,赶紧倒着往会刷,还有望捡回丢掉的点子;忘记东西落在何处时,不妨用同样的姿势再扔一遍;在熟悉的教室内考试成绩更好……种种牵连的思考方式,早就蕴含在“线索”的隐喻之中。
我们不能指望依靠地图就通行无阻,这只是一个高度简化后的参考;更可靠的办法是仔细观察每个路口的标识、每扇虎窗的朝向乃至每栋小楼的退进,甚至炸食店的咸香和水产铺的潮腥。
小镇的兴起
从那一时刻开始,早春——接骨木香气——舒伯特和音,对我而言,已互相关联,不仅固定,而且绝对协调。一旦和音奏响,我立即就闻到了微带酸涩的树汁气息,两者对我都意味着:春天来了。——赫尔曼·黑塞:《玻璃球游戏》
如果记忆女神出没人间,那只能是在阡陌纵横的小镇,而非整齐划一的宫殿。记忆空间更像一片生机勃勃的小镇或街区,貌似杂乱、相互关联、悄悄发生着改变,也许那家书店撑不过这个夏天,而新的唱片店则在其废墟上挂牌营业;去往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超过一条路可供选择,并且至少经过一处亭台楼榭——就像令游客困扰不已的伦敦交通网络或威尼斯水路交通网……只有在你漫步其中,才会意识到,记忆是牵连,唯有生活其中的人才能摸清路线,外人,无论是游客还是设计师,拿着地图或蓝图的人,最后都会迷路。
事实上,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方济各会修士 Gesualdo 就设计出一套动态助记符(mnemonic medium)系统,相较利玛窦的记忆宫殿模型,其可以在想象中增加新建筑、增设新道路,以容纳不断涌入的新信息,这被后人认为是知识大都市“metropolis”。几个世纪年前的学者已经意识到记忆宫殿的局限,如果我们还固守宫殿隐喻,那就是在坚持中世纪的技术,食古不化。
沧海桑田,阡陌相交,这种构造不属于上帝,而是历代居民;不能被某个主体——尤其是超然于这个环境的主体——设计,只能被生活于其中的群体逐步发展。不生活在小镇中的人,不漫步在记忆宫殿中的人,不可能去建造它们;而催生出这些宏大构造的人,也不是抱着建造的决心,而是让它慢慢发展,当回过神来,连片的建筑早已鳞次栉比。
月光之下,树影之间,万籁俱寂的小镇,有密涅瓦的踪迹。
密涅瓦小镇的寓言
Anki 令人望而生畏。即便与其朝夕相处,早就熬过了一千零一夜,我也怀疑自己足迹所至,可能不过十之五六。这样一个人,又怎敢来写 Anki 教程?斗胆言之:最有资格向旅人介绍小镇的,往往不是民俗学者或地图勘测员,而是那个每天坐在酒吧角落里的家伙。
我自己使用 Anki,从来没有看过任何系统化教程,盖因读这些“教材”,好比让人通读一遍字典,然后去写一首诗。当我有幸充当密涅瓦小镇的导游时,我希望带给诸位一场 local 的旅行:这不是一份 ABC 式的教程,侃侃而谈几句就戛然而止,然后给你一个卡组下载链接——相反,我会论证为什么照抄他人卡组纯属饮鸩止渴——这简直就是走马观花,然后把您往宰客的大饭店一丢;我也无意凑足一套 A to Z 的教程,盖 Anki 本身就是一个大话题,若是用 Google 搜索第一页就能找到的东西搪塞诸位,那未免太欺负人1。目的地的每一朵花都很美,但您不会有耐性听我一朵一朵向您介绍。
旅人,您应该先去镇上最热闹的地方,然后找个就近的酒吧喝上一杯,吃点看着顺眼的熟食;最后,舒舒服服地睡个觉——字面意思——再继续随后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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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份教程出现在 Google 搜索的第一页,从而达成了某种自指,那倒也值得庆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