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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7补注:二分法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后世的拉米斯加以更严格的形式化,与之相对的则是柏拉图的多歧划分。亚氏的做法更接近如今的思维导图。不过为行文轻松,恕我——尤其请求专家的原谅——不在这里讨论几位哲学家的区别。

Scapple 是我最早购买的软件之一,但我从未敢轻易谈起,因为有着思维导图(Mind map)这只拦路虎:思维导图的创始人 Tony Buzan 从一开始就给 Scapple 等软件判了死刑立即执行,用整整一章的内容口诛此类笔伐异端方法论。

很多问题都不可能通过内部斗争解决,正如那位革命导师用博古通今的哲学和经济学知识表达政治诉求,如果有人想要在思维导图软件的森林中突出重围,恐怕只能祈援另一个维度的力量。在完成《无限的画布:从石板到 Obsidian Canvas 与 Freeform》一文后,我终于可以站在一个全新立场上介绍“非思维导图”——画布(Canvas)

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柏拉图的注脚!

思维导图的理念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柏拉图时代的哲学家就提出了原始二分法,这也难怪在当时的人眼中,世界是一个有机的、分层的体系;而哲学乃至神学上的讨论,终于在文艺复兴时期结出了丰硕果实,Ramus 在当时提出对知识世界进行不断二分划分,其门徒是 Zwinger 则在百科全书中画出了最早的思维导图。1话说回来,从古罗马到中世纪,类似思维导图的图示(tabula)已散见于各种手稿,这进一步证实思维导图并非现代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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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winger 的思维导图

在 Zwinger 的思维导图中,百科全书中所涉及的各个领域被安排在一棵知识树上,这其中还蕴涵着另一个古典思想:知识的背后有一种自然结构,就像一棵树一样,在学海无涯苦作舟的人,任务不是要发明新概念,而是去发现这些自然的结构。印刷术革命之前的信息量如此有限,甚至还有个别勤奋之士能够读遍当时出版的所有书籍,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思维导图确实足够和现实世界画上等号,似乎只要不断长出新的分支,就可以穷尽世上知识——没错,在当时,也有人把思维导图当作记忆工具,并去应付考试——历史的车轮总是不断滚到同一个地方,类似的事情,今天也在各种成人学历提升机构中上演。

二分法、树、层级结构……这些想法具有巨大的指导作用,但是很可惜,如果把指南针当作圣经,如果把树的形象覆盖在真实世界之上,以为所有东西都只能形成层级结构,那才是巨大的误会。喜欢读点历史的人,偶尔会开玩笑说,当今的这些思想家,不过都是柏拉图的注脚;而现在这些思维导图软件,姑且不一直攀亲戚攀到柏拉图,起码也可以往前数五百年到文艺复兴。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就有学者提出了结构迥异的知识划分。法国的 Savigny 画出了一种和思维导图很像的学科分类图,但是这棵“树”并没有无限向外蔓延,在某一些环节上又会合并起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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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vigny 的类思维导图

这种划分方式其实已经触及了网状结构,只不过这种相对违背直觉的构造,很少成为历史主流,我们后来再看到网状结构,大概就要到几百年后的德勒兹了——他提出概念之间并不是无尽的二分,而是如同植物的块状茎一样,互相连接,从一点中能够走到另一点。

网状结构是一场真正的观念革命,并且就像这个隐喻自身所传达的,你并不能找出这场革命的根源。从 Savigny 到伽利略、笛卡尔、摩尔……把等级世界推向无限宇宙的,是璀璨群星。作为技术层面的发明,思维导图和网状示意图见证了这一系列转变。

术:从树状结构到网状结构

树模型绝对不是落后的代名词。那颗最著名的思想种子,在博物学领域长成思想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参天巨树——达尔文的进化论。有趣之处在于,正如道金斯所指出的,生命的进化之树可能是这个地球上唯一一个真正严格的树结构。

绝大多数事物的结构,其实是网状的。网状结构并不必然更好理解,但它更真实,而树状的思维导图,往往是过度简化的模型。我读大学时,各种思维导图软件大行其道(我自己还为了填饱肚子,曾被迫写过推荐),许多学科的知识结构都被画成思维导图、分享到网上。无私分享者当然值得赞赏,但是这些示意图无一例外,都在采取一个视角的同时抹煞了其他可能性。法学院习惯采用民事、刑事和行政的划分,可当你真正请律师时,已经越来越少听到有谁会自称为民商法专家(严格来说这个称呼本身就是违法的),更多的律师或法律工作者会精于某一个行业,而不是钻一个专业——教书的除外。而各个行业之间,原本就是互相连接、重叠,而不是等级分明的层级体系,如果抱着学校里所学到的某一个知识分支死死不放,那么在职场中就很容易饿死。

其实对于稍微有一些自主性的学生而言,“学科体系”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是一道紧箍咒,非常令人反感,好像只有一种填鸭式教学方式。这也就不奇怪,北京大学出版的学科地图系列入门书籍能够雅俗共赏——地图这个隐喻比较高明,意味着你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慢慢旅行到另一处,而不是在一条鄙视链上沉浮。

在个人信息管理领域,等级森严的分类系统同样被证明吃不开。假如您读到一篇关于艺术史的文章,那么应当把它放入“艺术”的文件夹还是“历史”的文件夹?如果这篇拙作足够幸运,被您剪藏到本地,您打算把它放入“软件”“效率”“思考”“画图”还是其他的文件夹?如果你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那么不必急着给出答案;如果你已经多次遇到文件分类难题,那么很可能每一年甚至每隔几个月的答案都不同。3

你不可能通过堆积椅子到达月球,也无法通过攀登树梢摸到月亮。

器:重返画布

越是简单的东西,越容易被人们记住,进而容易显得像是正确的或者真实的——诺奖得主的大作《思考,快与慢》早就讨论过这一效应,并命名其为“典型性”。思维导图就是最好的例子。某个美国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这本老皇历,然后撒上神经科学的调味料,就把它端上了餐桌,让嗷嗷待哺的职场人士——通常是焦虑终日的新人和更年期人士——大块朵颐。

当然,您完全没有必要像我这样泡在历史的废纸堆里,只要稍微往前看得远一点点,就会知道那些效率方法的创始人几乎全都是骗子:思维导图要解决的问题,和这种方法根本牛头不对马嘴。自封的创始人和信徒们鼓吹,思维导图可以激发您的想象力,并且他们特意把思维导图化成脑神经向四周扩散的样子。或许他们忘了最基本的一个生理学常识,那就是大脑神经之间的连接,恰恰是网状结构,而不是一棵树。和所有带有邪教或传销性质的组织一样,思维导图支持者们从那位创始人身上学到了打压异端的方法,他们将思维导图尊为正教,而其他的示意图都应该被烧死。如果你愿意把中世纪视为黑暗的时期,从上世纪初到现在就是工具发展历史上的中世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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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y Buzan 官网上的思维导图形象

真正的天才往往极其谦逊,比这些叠床架屋不断粉饰自己的思维导图软件早上好几十年,美国西海岸的软件天才们就已经发明了画布软件。我在关于画布的文章中简单描绘了其发展轮廓,大致结论是,这些软件从一开始就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从网页设计到——简单到令人想笑的——思维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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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 Scapple 画思维导图,又名:牛鼎烹鸡

当然,在回顾这段历史时,我也不得不承认思维导图——以及其他一些用途单一的工具——其实帮助推广了画布。毕竟过于通用、过于全能的工具,往往会让初学者无所适从。或许正是那些测评博主在近些年发起的生产力十字军东征,最终让 Obsidian 和 Logseq 等明星工具在加入画布功能时,能够瞬间被整个社区甚至市场所接受。

小结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称赞画布工具,用有限的空间,承载了无限的内容。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拓宽的并非木板的边界,而是使用者的眼界,我们不再把世界视为单调的枝条,而是无限延伸的空间。

从思维导图到画布,不啻为工具中的一次思想革命。


  1. Bayerische Staatsbibliothek, Munich, shelfmark 2 P Lat 1074, p. 2., 转引自 Ann Blair, Too Much to Know: Managing Scholarly Information before the Modern Ag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由于我购入的是 EPUB 版,故无法指出具体在哪一页。
  2. Paris, Bibliotheque Nationale,转引自 彼得·伯克:《知识社会史(上卷):从谷登堡到狄德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p103。
  3. 那么,究竟如何主持文件夹?关于这个问题,我会在其他文章中回答:和具体内容没有关系,我考察的纯粹是数据载体之间的结构。这将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方向。
  4. 其实“中世纪”只不过是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所使用的一个蔑称,踩一捧一嘛,这技术自古就被各国人民玩坏了,真实情况是这个时期诞生了无数天才,意大利国宝级哲学家 Eco 就直言不讳,写了一本书《中世纪之美》。类似的情况,是不是也出现在工具的发展历史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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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wyer, macOS/iOS Automation Amate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