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时间一样,没有人认为自己不知道时间为何物;但如果你真的发问,那么,就没有人说得清楚时间是什么了。信息管理也是如此。
一本写信息管理的小册子,也不能回避本体论问题,不过幸而你我都不是在搞理论探讨,因此我们可以暂缓定义,转而试着描述——描述信息管理的整个流程都涉及哪些活动。我们的旅程将是一场特隆之旅,这个异世界将从动词开始塑造。1
信息管理的流程
主打信息管理的方法论多矣。比如早年间的一元笔记法(出自奥野宣之《如何高效整理信息》)和日式卡片笔记(梅棹忠夫《知识生产的技术》),近年红得发紫的 CODE 及其派生出的 PARA,以及随着双向链接技术而复兴的德国式卡片笔记(Sönke Ahrens, How to Take Smart Notes)。其中多与笔记难舍难分,既有因循纸笔时代传统者,也有不敢涉猎过多者,同样有不满足于文件管理者——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前述信息管理方法论都影响过一代乃至几代人。我将粗略检视前述方法,并指出它们殊途同归。
纸笔时代的信息管理:传统笔记
信息管理自古就和媒介发展绑定在一起,而在电子时代之前,纸笔笔记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信息载体,彼时的信息管理,当然和笔记管理划上等号。当然,自古也有书籍和档案,但那都是显贵才能享用的资源,多数人可买不起多少书,更不要说手稿,遑论博物馆里的原物了。无论西方修道院中的修士,还是在远东赶考的文人,主要还是使用各种形式的笔记。可想而知,在几百年的发展中,各国人都会发展出自己的信息管理方法论(尽管他们基本上没有信息的概念)。只可惜,关注五百年前的人怎么准备考试,似乎过于琐屑;直到近一百年随着科学哲学和媒介理论的兴起,人们才开始对过去的笔记方法产生兴趣。
惟日本人偏居一隅,在与亚欧大陆独立的环境中,发展出了不少完整的笔记方法论,并且成功输出海外;而这些方法论又多晚于维纳创立控制论,故其信息处理流程多少若隐若现,适合作为考察的切入点。
日本人爱手账,世人皆知;而日本人用手账,不限于心情日记和散漫游记,也包括相对严肃的阅读笔记、日程管理以及会议记录。所谓的“一元笔记术”曾在上世纪末风靡日本,作者奥野宣之用一句话就介绍了该方法:
平日里只需将信息保存在一册可以反复翻阅的笔记本中。

似乎有点大智若愚。但稍稍往后读几页,各种耳熟能详的效率方法论便接踵而来——尽管作者并未言明——只用一本笔记本手收集信息,不就是 GTD 中的收件箱思维吗?只用一个本子而不分类,和反对文件夹的卡片笔记法是不是异曲同工?常常翻阅回顾,难道没有借鉴 Anki 最自豪的间隔重复(Spaced Repetition)方法?一个五块钱的本子,就涵盖了信息收集、整理到回顾的完整流程。笔记术从来不缺,康奈尔笔记法、麦肯锡笔记、约翰洛克编码法、莱布尼兹卡片笔记以及自称不是笔记的思维导图……俯拾皆是,但它们都相当于工具箱中的一把锤子或者一个起子,很少像日本笔记方法那样,贯穿了信息管理的整个流程。
介绍基于纸笔的一元笔记术,并无号召大家回归纸笔田园时代的意思。奥野宣之的作品再版于十多年前,彼时他已经涉及了笔记软件,而吾辈靠翻译作品获取着过时信息,更无必要抱守纸笔。首先介绍日式笔记,不过想指出这个主题:“收集—处理—输出”的流程,在纸笔时代已然确立。
作为题外话,日本作者似乎很讨厌掉书袋,与其让一个日本人找德国教授攀亲戚,他可能远不如痛痛快快承认自己是偷学了女儿的课堂笔记。例如昭和生产力网红奥野宣之,拿笔记安排日程、协调应酬、记录生活,并谓之知识管理,最多就是插入了一些都市传说,比如手账起源于海军随身笔记本云云,以此增添一些传奇色彩。如今人均博士的讨论圈子,看到这么朴素的信息管理,不知作何感想。
前现代化的信息管理:卡片笔记
基于纸质本子的信息管理,无法绕开取用的难题。去年今日的日志藏于何处?近期的提案草稿在哪一页?为此,日本人发明了索引纸条、花式书签、异形便签以及带有八种颜色的多功能笔,以便标出不同信息之所在。我愿意相信这些小玩意儿是日本商人原创(他们确实拥有丛林一样茂密的专利),但事实却是,他们很可能重新发明了欧洲人五百年前的索引技术,而当时的难题同样是纸质文件的索引。
欧洲人显然没有在便条和书签上内卷五个世纪,否则现在也没日本文具什么事儿了。早在牛顿和莱布尼兹隔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后者就开始用摘抄纸片取代传统笔记本;而经过法国大革命——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熬过战火岁月——颤颤巍巍的碎纸条最终演变为硬卡片;十九世纪初,今人津津乐道的“卡片笔记”已经流行于德语高等学府(自然有德国老乡莱布尼兹的功劳);一个世纪后,小公务员 Luhman 一夜之间成为社会学巨擘,在德国断断续续流行上百年的卡片笔记法才一炮而红。2至于美国佬的索引卡,仍属欧洲文物的再次发明,只不过他们不承认而已——尤其是一战和二战,让美国有道德立场去鸠占德意志的诸多发明创造。3
请打住,这段历史确实很有趣,就像是一场信息管理领域的微积分发明大论战;但是,我们更关注:德国人的卡片笔记,究竟和厚厚的笔记本有什么区别?一言以蔽之,卡片取代本子成了信息的基本载体。一张卡片就是一系列打包好的信息,通常是一个事实,或者一个命题,同时辅以目录,方便查找这些前面几类卡片。在传统笔记中,你可能就某个话题洋洋洒洒写上七八页,也可能在一页纸上挤下好几个话题,如此参差不齐,就不方便日后回溯;而卡片笔记,一张纸写一件事或一个观点,找起来方便很多——两者差别,相当于在《三个火枪手》中找出达达尼昂的文明用语4,对比在一堆扑克牌中挑出黑桃尖,孰难孰易,一目了然。
而随着笔记本过渡为卡片,信息处理的流程也随之剧变。首先,收集信息,不再是记流水帐一样写在“新的一页”,而是随时写在任何一张卡片上,甚至可以左右开弓,同时记录好几个事件——当然,卡片比整个本子更轻巧,这促进了在户外的记录;整理信息,也没有了胶水或装订线的阻碍,页码升级为卡片编码,固定目录升级成主题索引,随着研究深入可以随时调整卡片顺序;回顾信息,也不用像个平时从来不认真上课的学生那样从头看起,转而可以从任何一张卡片切入,通过编码和索引抓出相关笔记,直到鹄的。
可惜德语世界从未成为世界中心。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卡片在黑森林的大学与图书馆中沉睡,而互联网、超文本和超链接的理念,在纸笔生成的腐殖质中悄然萌芽。
电子时代的信息管理:从 Evernote 到 CODE
务必澄清,从纸笔迈入笔记软件,并非简单的线性过程。如前文所述,在纸笔时代,如今大行其道的卡片笔记方法已经成型;但笔记软件首先模仿的,仍然是传统纸笔笔记,而非卡片。如果最初发明计算机的是德国人,可能历史就会完全呈线性发展,不过事实是美国人捷足先登,于是大多数的笔记软件,往往是纸笔的复制品。
在个人计算机的蛮荒时代,笔记软件的概念并不流行,盖当时操作系统接踵而至,硬件往往和软件绑在一起。施乐的“note”,NEC 的“文豪”,整台机器都在复制纸笔。直到 Evernote 为代表的一批跨平台笔记软件问世——主流操作系统也已经几分天下——人们才能撇开平台谈论软件。5拆除了硬件门槛,信息管理的讨论随之蓬勃发展起来。
Evernote 浑身散发着纸笔笔记的气息,其结构主要包括笔记本、笔记和标签,不同之处在于支持无限层级结构,可以不断用文件夹套文件夹,仿佛无尽的流沙之书。Evernote 早期的流行,或许与其朴实的结构有关——没有卡片笔记那样激进的结构,反而更容易被接受。而恰恰因为 Evernote 继承了传统笔记的形式,诸多现成的信息管理方法论也能够进入笔记软件。Evernote、OneNote 和其他跨平台笔记软件的普及,让信息管理和笔记管理在电子世界中也划上了等号。
不过,几乎所有的笔记方法论,还是没有脱离“收集—处理—输出”的模式。上个十年间流行的各种 PKM(Personal Knowledge Management,个人知识管理)方法论,到这几年借助“第二大脑”概念鸡犬升天的 CODE 和 PARA,都在说正确的废话。以 CODE 为例,它所谓的信息管理流程是“COLLECT, ORGANIZE, DISTILL and EXPRESS”,基本上就是“收集—处理—输出”的同义词——可是,谁还不知道把大象塞进冰箱要几步呢?隶属整理(ORGANIZE)环节的 PARA 至少具体许多,给出了一种文件夹分类的方法,但分类只是整理的冰山一角,如果哪个教程胆敢含糊过去,那无异于那些不知餍足的绘画教学——第一步,画一个轮廓;第二步,增加一些阴影;最后一步,补上一点细节,栩栩如生的画作就完成了!

正因为整理难以下手,多数软件都着力于收集,扬长避短。例如 Evernote,基本靠网页剪藏功能起家,它的分家印象笔记则宣称要 Inbox 一切。而近年来随着创作成本降低,不少人开始吹捧“输出倒逼输入”,以战养战;我对这种本末倒置做法很是不屑,不会在这本册子中鼓励你“输出”。
概言之,无论是哪个时代的信息管理,无外乎“收集—处理—输出”三阶段;就收集阶段而言,我们已经有了充足的实践,这部分内容将在后续章节展开;输出带着强烈的功利主义,总要扯上写稿挣钱,我不愿言及过多,但会尽力探讨复习与记忆方面的话题;而最含混的当属处理或整理阶段,我会尝试在下一节回答这个问题:信息管理中的处理,究竟在处理什么?
小结
回顾从古到今的各种信息处理流程,大有民间草药的意思,尽管说不清楚其中原理,但多多少少都发挥过积极作用。就最近的来说,PARA 也好,CODE 也好,GTD 也罢,都在某个时期起过作用,这是它们的现实性,尽管其真理性值得怀疑。一个被邮件和微信通知压得透不过气的人,苟能翻翻《GTD》的前几章,把零碎事务放进 Inbox,显然有所裨益;CODE 和 PARA 同样帮到了一批用户,它们并不要求一个人丢掉身外之物从零开始——像那些日本整理邪教一样——而是建议读者先创建一个 Archieve 文件夹,就像搬家式的纸箱,先不急着处理家什,哪天要用到再打开箱子就好——这是典型的欧美式整理术,《极简主义》就采用了类似的装箱整理方法,而不像变了味的极简主义生活方式博主,骗你把这辈子的积蓄丢个大半,再把剩下的钱换成他们卖的垃圾。一句话,不管目前的方法论有多少水分,它们都治好了一部分疾病。
但是,我并不满足于摘草药,这本册子也不是方术集锦。既然早至信息论创立之前几百年,晚至动笔写作的当下,“收集—处理—输出”的过程都从未动摇,那我们可以确信已经摸到了信息管理的轮廓。往后的章节,将从三个环节入手,分而治之。
另外,还不得不谈谈信息管理的目的。那些将笔记作为写作工具之人,就像哥伦布一样,幸运地遇到了美洲,但是始终不知道自己踏上了一块新大陆,还坚信来到了印度群岛——和哥伦布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还远不是新世界的第一批来客。生产力工具是一个中性概念,本身并不必然是资本主义触角的延伸,也不当然是解放的武器。在第一阶段,生产力工具提高资源利用率;而一旦越过了某个分水岭,则会变成为了生产而生产。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测评视频吗?在吃播上花费比实际吃一次更多的时间?阅读一千个人的一千种信息管理术?在生产水平超过消费能力之后,进食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上餐速度,盛宴早已成了折磨人的无尽筵席。幸好,这篇文章是在你付完钱之后才读到的,所以并不构成太严重的哥德尔陷阱(自我指涉)。信息管理应当致力于创造,而不(只)是服务于憋出更多稿件——尤其不是嚼就吐出来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