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是胡说八道的本质,只是对事情的真实情况漠不关心。——Harry G. Frankfurt, On bullshit
把积累等身的笔记(日记)当作一件大事,这是年少时所犯下的错误。1忽然有一日,我不再写日记,因为我当我重读时,我竟然无法反驳任何东西:这只是一系列事实记录,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无论当时的想法多么早慧或者假扮老成。我最多在重温当时的心情。
这种无法反驳的文字,积累再多也无益,就像思想实验中那本事无巨细记录了作者一生经历的笔记本,它最终只会被封在皇家学会的仓库里,当作无知的纪念碑。
日记不过适例之一。我们将会看到,多数引起工具无用论批评的笔记方法论,都陷入了记录但无想法或者有想法但不反驳的陷阱。
能否被反驳,被哲学家波普尔(Popper)作为科学与哲学的划界标准:你提出一个猜想,然后检验它,再它被驳倒之前,有理由相信它。2希腊科学精神贵在敢于否定古代神灵,文艺复兴拒绝宗教权威,现代科学拒斥任何专制。神灵、天主教和专制主义都不能反驳,不幸的是,同时有那么多个互不兼容的权威。Ann Blair 试图阐明,文艺复兴时期的笔记成了一种知识共享的媒介,停在这一步实在令人惋惜,如果她能够继续论证(或者证否),那么事情会有趣得多: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者们,不仅把笔记作为一种分享的载体,更将其作为猜想和反驳的媒介。当然,不需要有人真的去做这个研究,打笔仗的传统,完全不需要浪费学术资源加以证实。
不能反驳的东西,将导致无理由的盲从,就像笔记圈子里常常听见的“颜值即正义”或“我高兴就好”。许多貌似严肃的笔记方法论也是无法反驳的,以卡片笔记在2020年前后掀起的革命为界,可以识别出老派的直觉神秘主义者(鼓吹“捕捉灵感”)和时髦的双向链接炼金术师(他们现在又引入了人工智能),方法最终被盲目遵循。
正如文艺复兴实则是托古改制,本作假借人文主义之名,显然不是真的提倡回到手抄本的黄金年代或印刷术的黎明时期3,而是在人文的名义下,重拾一种基于问题、源自生活、不断猜想、不断实践的笔记方法。
无法反驳,只因逃避实践
多数笔记工具和方法论,无论披着多少认知科学的外衣,本质上依旧是神秘主义的产物,它们要么将笔记作为灵感捕捉的工具,似乎灵感是某种神秘学客体,在空中浮游,只有被选中的人——比如购买了海明威同款纸质笔记本的客户,或者报名参加了笔记方法论圆桌会的家伙——才能看到它们。这一派明显在兜售皇帝的新装。4
你可能很奇怪,神秘主义者们为何不把“相信上帝”的爱因斯坦拉进来当代言人,事实是,曾有名流问爱因斯坦怎么做笔记,结果爱氏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做笔记。不奇怪,相对论不是“读读物理书”就能想出来的。
卡片笔记和双向链接无疑对直觉神秘主义者造成了强烈冲击,然而,在双向链接技术的武装下,这一派又逐渐滑向技术堆叠的炼金术作风。如果说神秘主义者是个抄写员,炼金术士们就像是评论员,虽然坚称用自己的话再写一遍,但其实只是抒发一下感想,不比微博上那些电影片尾曲放到一半就已经发出来的影评高明多少。唯一庆幸的是,这些炼金术士就像他们的中世纪前辈一样躲在阴暗的小房间里,不常给他人造成困扰——我们暂且不讨论那些把“第二大脑”挂到网上进而展示精神脱衣舞的家伙。5
结果是,卡片笔记普及后,反倒催生了许多旁人无法理解、作者恐怕也早已迷失其中的知识花园、思维网络或者想法矩阵。这只是一种赛博版本的玻璃球游戏,一种脱离实际的思维体操。史蒂芬·平克认为好的写作,是将思维网编码为流畅的文本6,但炼金术士们既然找不到哲人石,就只好制造网络交错的赛博雕塑。7
雕塑是不能反驳的,它们本来就不承诺解决任何问题,或者说,如果出了问题,那就是你没有用对——这就回到了以零售为核心的直觉神秘主义。
不能被反驳,也就可以随便说,而且谁也不怕被驳倒。两个一神论的宗教可能会打得头破血流,但两个一言堂的笔记方法教学班却能相安无事,各自吸引一帮信徒,同时挣得盆满钵满——如果顾客对其中一个不满意,可以买第二个。
我大胆猜想,不能被驳倒的笔记,只是因为和真实世界脱钩。多数笔记方法论导师,本质上和房地产销售、保险业务员以及股票分析师无异,他们自己大概率不会遵循提供给你的建议。如果你有朋友从事前述任何一项工作,私下问问他给你什么建议,你会很惊讶(包括除了——有时候可能也不除外——研究生导师之外的任何导师)。用 Obsidian 造一个在线法律知识库,听上去不错,但如果你不是律师,你就没动力更新它,于是你提供了过期信息和错误观点,无意间和搜索引擎推荐栏中的莆田系杂牌律师事务所一样害了人。
甚至点评虚构作品的写手,都不能向壁虚构。商业化运作的现代作品,往往有其背景宇宙设定,一个写手需要尊重这些背景。即便是零散发表的短篇作品或互相独立的电影,盖作者、导演、演员、投资方是活生生的个人或机构,作品背后,自然也有文脉或影脉流动,高手不会为了博眼球而随意解读,更不会记错经典作品。好的写手恐怕本身就有成为作者的潜力,而他最终也要接受市场的检验。8如果有人以为欧也妮·葛朗台就是那个文学经典中的吝啬鬼,或者弗兰肯斯坦就是玛丽雪莱笔下的初代科幻怪物,他会混不下去的。9欢迎回到真实世界,朋友。
概言之,你最好从真实世界出发,提出一系列可以验证、可以反驳、可以批评的猜想,如果你足够勇敢和诚实,就遵循这些想法去生活,去工作,去碰壁,然后回来修改它们,再爬起来,继续向前走。笔记只是猜想–实践步调的载体。
(唯一可以不碰壁,并且让生活一直过得很好的方法,就是把你不敢实践的想法卖给别人,随后你将有机会在高档酒店与复数个异性和/或同性度过有害健康的夜晚。)
和爱因斯坦遥相呼应,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理查德·费曼,倒是忠实于做笔记,甚至留下神秘言论,主张笔记不是思考过程的记录,“它就是思考过程本身”,被无数低阶的方法论导师所引用。但很少有人记得,费曼去世前,还在黑板上——那是他的巨型笔记本——写着一系列他关心的物理学悬案。费曼从来都不是象牙塔里的老混蛋。
结语,及人工智能时代的猜想与实践
在人工智能时代,借鉴波普尔的标准实在风险太大,一方面自然有高攀之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随着大语言模型(LLM)大行其道,主张概率的哲学家卡纳普也被尊为先知,而此君恰恰站在波普尔的对立面。人工智能以大宗数据狂轰滥炸,卡纳普那基于概率和统计的哲学已然甚嚣尘上,波普尔的标准则被降为了一个特例。
其实,人工智能恰恰为各种狐假虎威、暗度陈仓乃至大错特错的方法论提供了捷径,笔记堂而皇之成了一种无所谓的媒介,什么都可以往里面塞,之后的事情,反正交给人工智能。你想提出猜想,大胆反驳?也请交给人工智能。
我无法苟同这种放弃思考的虚无主义。机器不能代替你思考,笔记本不行,卡片笔记不行,双向链接不行,人工智能也不行。无论你认为笔记是一种特殊的人类专有思考媒介,还是试图在人机共生的环境中发挥余热,都需要一个可以被反驳的媒介。唯有如此,你才不会永远犯错。
我倒不怕犯错,毕竟,本作也是可以被反驳的。
- 本作难免用典,在不煞风景的前提下,我会在脚注中解释一部分,但我也留有大量供有志之读者游戏的空间。希望这些元素不会耽误你阅读,毕竟,你不需要一打学位才能享受《玫瑰的名字》或《尤里西斯》。 ↩
- 但他没有说不能反驳的东西(比如哲学)就是没用的,相反,他清楚认识到,真正的哲学恰恰源自当代的重大问题。在中文语境中,“反驳”不是一个好词,容易被曲解为诡辩,“检验”“验证”或“证实”似乎也带着书斋的酸腐味道,而“选择”又太达尔文(尽管是我想表达的),我最终决定在作品标题中使用中国读者更熟悉的说法:实践。 ↩
- 何况雨果早就批评过,文艺复兴最引以为豪的建筑,不再是反映生活的大众艺术了,它成了古典派。 ↩
- 达尔文主义者们对神秘主义有绝妙的批评,并指出一系列大众认知中的科学巨人其实也是反动派。 ↩
- 只挂一个子领域思考成果的例外,尤其是其中充满了猜想和实践。值得一看的在线卡片笔记数据库,我几乎只知道 Andy Matuschak。 ↩
- 尽管平克对科学的观点令我大跌眼镜。但这从反面证明他的文笔有多好! ↩
- 所以卡片笔记和双向链接刚刚面世,就收到学者追捧,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些工具很适合建造拉图尔意义上的“交叠阵列”。拉图尔是谁?“交叠阵列”是什么?如果您感到疑惑,那么,你已经体会到了平庸学者所追求的东西。 ↩
- 人工智能给了他们成为合作作者或续作者的机会,尽管往往是单方面的,原作者可能不知情或不乐意。 ↩
- 《欧也妮·葛朗台》中的吝啬鬼是葛朗台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则是他善良的女儿。《科学怪人》中的怪物没有名字,弗兰肯斯坦是制造他的科学家。话说回来,社会科学中的张冠李戴非常严重,但“你连这是XX教授说的都记错了”并非有力的辩论话术,可见这个领域何其闭门造车或者像个貔貅一样缺乏正常的排泄器官——压根无视现实世界。诚如托马斯·库恩所言,这些“软科学”家并不专注于他们真心相信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