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an Westenberg 做了一件几乎可以被认为是 “数字自杀” 的事:她彻底删除了她构建多年的 “第二大脑”。那一刻,她不只是关掉了 Obsidian 或 Apple Notes,而是连同里头十年积累下来的十万字笔记、七千条阅读清单、所有的任务系统、框架模型,以及每一段曾经用力记下的文字 —— 统统一键清空。她删除的,是自己曾如此依赖、甚至信奉的整个知识体系。

令人意外的是,那之后不是慌乱,不是悔意,而是一种解脱。
“有种安静突然降临在我过去觉得很嘈杂的地方。” 她写道。这句话不像一个正在悼念过往的人,更像是在描述一次久违的深呼吸。
过去七年里,Joan 投入了她全部的思维与注意力在构建这个 “第二大脑” 系统上 —— 一个技术圈与效率圈推崇已久的概念。它在近期随着德国社会学家卢曼(Niklas Luhmann)提出的卡片盒笔记法(Zettelkasten),又经由 Roam Research、Obsidian 等工具加持和流行,被神化为一种思维加速器。你不只是记录笔记,而是在编织一张布满链接的 “知识星图”,据说能带来深度洞察与创意的涌现。
但多年之后,Joan 意识到:这套系统给予她的,不是清晰,而是冻结。那堆看似严密组织起来的 “笔记宇宙”,更像是一座陵墓,封存的是她过去的每一个 “版本”。她看到一个个过往的自己,满怀诚意地为未来构建指南,却从未真正思考这些结构是否真的通往任何地方。她写道,那些笔记没有帮她戒酒,没有支撑她度过头几年最艰难的日子。真正让她改变的,不在系统之中。
更深一层的问题在于,这种 “全面捕捉” 的欲望,是不是一种伪装的焦虑?她开始意识到,每当她在书中划线、在网页中剪藏、在文章后贴上标签的时候,脑子已经习惯性地跳过了 “内化” 这一步。记录,替代了理解;储存,掩盖了沉思。就像她形容的:“那像是把食物真空包装好后就从未打开来吃,营养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
当她回头看这些年不断膨胀的 Obsidian 文件夹,看到那些插件生成的知识图谱,看到文件之间紧密交织成的链接网络,她明白了一件事:这些不过是她想象中的掌控感。她不再读书是为了感受,而是为了提取要点;不再倾听,是为了总结。所有的生活体验都成了待归档的材料,而她自己,成了工具的奴仆。
她质疑 “第二大脑” 这一比喻本身的荒谬:人类的大脑从来不是数据库。我们不以标签和反向链接来提取意义。我们通过身体、情境、情感去记忆与思考,我们是通过失忆和遗忘来重构现实的。这一点,在加拿大心理学家 Merlin Donald 的认知进化理论中也得到了呼应:人类的智慧并非源自静态的储存系统,而是通过语言、符号、故事,外化了思维,使之流动与共享。这不是归档,而是重演。
她的清空,也不是孤例。尼采曾烧掉早期手稿;米开朗琪罗亲手毁掉草图;达芬奇留下成千上万页的草稿没有完成。摧毁,不是记录的失败,而是一种创造的前奏。她引用了设计界的哲学:雕塑是 “去除不属于雕像的部分”;作曲家删去的是 “妨碍旋律的句子”。为何到了知识领域,我们却一味地堆积、储存、囤积,而不敢删减?
最打动人的,是她谈起 “未读列表” 时的那种疲惫。她曾经拥有一个 7,000 项的阅读清单,每一条都象征着 “未来的自己” 会成为一个更博学、更聪明的人。但她逐渐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幻想的崇拜,一个对 “未完成的智慧” 的信仰 —— 而这种信仰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负债。她写道:“删除了这个清单,我并没有失去什么真实的东西。”
她重新定义了记忆。她引用希伯来语中的一个词,“zakhor”,它的意思既是记忆,也是行动。在这个传统里,记忆从来不是静态的回忆,而是一种实践,是你如何在当下活出那些经验。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她将再次使用 Obsidian,但不再作为 “第二大脑”,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工作空间。她保留一个简单的文档,命名为 “WHAT”,里面记录着几个必须记得的事情,仅此而已。
其余的,让它随风去吧。
她现在写作,是知道这些文字可能会消失的;她读书,是知道划线可能不再被保存的。她开始相信:真正重要的东西,不需要刻意索引,它们会自行浮现,会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回来。
这并不是放弃知识,而是一种新的信任 —— 对遗忘的信任,对思维本身弹性的信任。她不再想管理知识,她只想生活在其中。
如果说 “第二大脑” 是对秩序的执念,那么她的删除,正是一场对混沌的温柔接纳。她没有变得更聪明,但她说,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