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技术，高烹饪（十一）：反思饮水

搞园林和建筑的董豫赣教授，在观察欧美名家住宅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家具往往在绘制建筑草图时就被考虑在内，而在建筑师去世多年后吗，这些家具依然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人敢移动他们。家具成了建筑，不可移动的建筑。

家具建筑化有好有坏，好的如乔布斯宅邸中的蒂芙尼落地灯，你会觉得它简直是自然生长于此的植物；坏的如琳琅满目的厨房电器，尤其是嵌入式家电，它们总想将一套美式生活方式强加于你（现在可能是半土不洋的新中式）。¹在商业环境中，家具建筑化基本只是资本攫取利益的一种方式，特别是在厨房中，一旦你想打橱柜或者做嵌入式冰箱，你就已经走上了厨房道具建筑化的路子：一场极大的冒险，意味您在打赌，赌您接下来几年乃至一辈子的烹饪习惯都不会发生改变。²

一定有别的厨房设计出路，并且每一个业余家庭厨师都有机会尝试。例如，英国在二战后建造的预制板房屋，其厨房基本只是一系列设备的排列，包括一组大致等高等深的水槽、炉灶、烤箱、台面和橱柜。这种像乐高积木一样可以随使用者习惯而互换的厨房大件设计，值得走出博物馆。

我们不妨从最基础但也最有代表性的厨房大件入手：饮水机。一个人可以不用烤箱（特别是在中式厨房），也可以不装微波炉（比如我在搬家后曾一度懒得拆开纸箱），或者压根不下厨，但无论如何不可能不喝水。当然，将饮用水和饮水机划上等号，这本就踩上了家具建筑化的陷阱。

饮水机的问题在于，它通常需要插电才能工作，这暗示着机器要靠近电源；它要么顶着一大桶水而头重脚轻，要么连着水管而离不开水源（或在地上的水桶）……最终，饮水机成了理论上可以移动，但是现实上没什么人愿意搬动的物品。它成了建筑。不少厨房大件，也经历过类似过程。

上次搬家时，朋友送了一台小型饮水机，还有加热功能，我试着用了一段时间，很快发现，不管外形如何，它们和早年间教室角落的饮水机一样脏：水槽和水管里截留着一些水，除非拆开，不然无法清洗。我怀疑你得像勤换内衣内裤那样，准备两到三台饮水机，在晾干其中一两台时，还有备用品，否则你就是在喝细菌培养皿。我读的小学比较注重卫生，真的把饮水机当成内裤洗。

不用说，我也知道经典解决方案是什么：投资更时髦的饮水机，要么过滤，要么加热，再不放心就双管齐下。我粗略算了一笔账，马上得出结论，就算每天买瓶装水烧菜做饭，也比折腾净水器或烧水机划算。当然，我不会真的在家里面放几百桶矿泉水，搞得好像在迎接世界末日一样。

即便临时摆平了所有问题，你最多得到在墙上打孔安装的烧水机，然后你得屡屡在汤锅即将烧焦之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取水（你说厨下净水机？我们不要再增加更多的技术债了……）。归根结底，饮水机的许多毛病，都来自家具建筑化的预设（加上“中国人就要喝热水”的古怪民族情绪，天知道是不是外国资本赚钱的噱头）。

这就到了低技术路径登场的时候。在不少临时办公区和工程项目场地上，为了节约成本，采购通常会选择构造简单的水桶支架，而不是插电接水管³的饮水机。这些方案原理简单，无非将水桶盖子换成水龙头，桶口朝下放置，巧妙利用重力，就能得到无需电源和水管的自来水。

这些支架非常适合厨房环境，只要能够清理出一个小角落，就能够在台面上取水，不用弯腰，不用走远，不用迁就电源插座或搭延长线（在湿答答的厨房里，这会致死）。平时，可以把它丢在背光的角落，充当不插电的饮水机；想做几道快节奏的中式爆炒时，我会把水桶连着支架搬到灶台附近，一手翻炒锅里的菜，一手接水备用（炒完菜又可以轻松搬回去）。

整套支架的成本也只有二三十块钱，如果你特别在意卫生，可以买5L或更小的水桶，避免开封后放置过久。支架本身不接触桶装水，唯一可能滋生细菌的只有水龙头，你可以再买几个（每个只要几块钱），然后像内裤内衣那样一洗一换。遗憾当然也有，例如，这套方案无法随时烧热水，但是传统饮水机便利带来的高成本和健康隐患是否值得，恐怕也存疑。实在想喝热水的读者，可以研究一下餐饮店的奶茶桶，你无非重温了长辈们烧一锅水然后喝一天的生活。

说实话，最初考察种种饮水机和替代方案时⁴，我并没有想着去除家具建筑化的伟大使命，仅仅是无法忍受传统饮水机的细碎毛病。最终，我才意识到背后的建筑化假设，它导致你过早作出一个跨度太久的承诺。支架方案之所以不被广泛接受，真正原因还不是“中国人要喝热水”的陈词滥调，而是它看上去临时、简陋乃至穷困，似乎更适合工地，而不是厨房。

谁又知道，你印象中的厨房，不过是厂商的阴谋。只有生活是你的，如果需要，你可以把任何东西搬进厨房。如果你在装修厨房，不要忘了你是甲方，你可以让那些自己只会煮泡面的设计师闭嘴或滚蛋；如果你只是租房，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必投入过度，这也是一次绝佳的生活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