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改变不是加法,也不是减法,而是生态法。公元一千五百年,在印刷机发明五十年之后,我们拥有的不是一个多了印刷机的老欧洲,而是一个不同的欧洲。——尼尔·波兹曼
卡片笔记是什么?如果一个不明就里的的人,直接去知乎、Bilibili 和 YouTube 上浏览一番,很可能会误以为,卡片笔记只是继康奈尔笔记、麦肯锡笔记、东大笔记之后的又一时尚,最后只记得“原子化”“双向链接”和“网络视图”之噱头,以及“第二大脑”“终身学习”和“著作等身”之承诺。在一百年前,这种靠着不明觉厉大发利市的现象在街头俯拾皆是:装“自疗器”,吃大力丸,喝維他命肉汁,嗑返老还童丸。
本文不希望继续给读者喂食精神保健品。管见以为,卡片是全新的知识组织形式1,不宜继续从传统笔记锦之添花的角度加以理解。正如波兹曼对于印刷机的评价,在卡片笔记成熟后,我们拥有的不是多了一种模板的笔记体系,而是一个不同的新体系。
在这一系列文章中,我们将彻底抛弃纸笔笔记的意象,通过三个全新的隐喻来理解卡片笔记:独立的卡片笔记是一个黑箱,交互时的笔记成了 API,假以时日,卡片盒整体上则成为一片花园。这三个隐喻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是同一事物的不同侧面,一如立体派画作将人物的各个侧面同时呈现,必然轰击传统的透视构图,而新的方法论将在废墟之上茁壮生长。
传统笔记是黑洞
讨论卡片笔记之前,有必要先回顾一下传统的笔记。让我们姑且悬置“黑箱”(Black Box)这一概念,先来看看传统笔记:如果说卡片笔记是黑箱,那么传统笔记就是黑洞。
说起为何从传统笔记弃暗投明、投奔卡片笔记,一大原因就是前者“记了也白记”:平时学海无涯苦作舟,一到用时却拔剑四顾心茫然,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写过某条感想或者摘过某个网页,可就是想不起来它们放在哪个文件夹。这种信息只进不出的特性,确实像极了黑洞。
不可能事无巨细背下所有笔记,甚至不能记住笔记放在哪个文件夹,这只是一个客观事实,没有必要感到沮丧。不过,卡片笔记在形式上只是取消了文件夹,同时引入了双向链接,这无法解释它何以不塌陷为黑洞——所有笔记都堆在同一个文件夹里,岂不是更乱?
管见以为,卡片笔记功在将零碎想法打包、分装,成为一个一个易于记忆的单元。例如,本文源于 202107072214 任何一个断言都可能成为一个黑箱
这则笔记,其标题就是核心观点,我也只需要知道这一句话,至于布鲁诺·拉图尔的论述、Tom DeMarco 的建议和 Timothy Lister 的警告——等文章发布时我可能已经不认识后面两位了——则不需要全部塞进脑子里。
一旦用标题去统率内容,记忆就有了基本单位;而经年使用之后,混沌的黑洞最终就能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黑箱。
卡片笔记是黑箱
黑箱原本是控制论中的概念,表示复杂的机器或者指令,使用者只需要知道其输入和输出,而不用关心其内部结构——我写这篇文章所用的编辑器,以及你阅读本文所用的浏览器,都是典型的黑箱。法国教授布鲁诺·拉图尔将黑箱的概念带入科学社会学领域,认为任何事实和机器2都是人为制造的黑箱,是人们行动的结果。
不管它们在其历史上有过多少争议,不管它们的内部工作有多么复杂,也不管把它们牢固确立起来需要多么巨大的商业网和学术网,只有它们的输入和输出是值得关心的。——布鲁诺·拉图尔:《科学在行动》
使用黑箱,可以大大降低认知负担,节约行为成本。诸君聊天、写作乃至发微博时都有过引经据典的经历,此时我们就是黑箱的受益者:只需要来上一句“某某说过……”,就假定自己陈述了一个事实甚至真理,至于其背后的论述则在所不问;作者不需要一一解释,读者一般也不需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卡片笔记也是一种黑箱。这个说法可能有些反直觉,毕竟一篇笔记寥寥几百字,通常既没有代码也不掺数学公式,通篇人话,何“黑”之有?其实,稍微拉长时间线、随机打开一篇两年前的笔记,大概率会发现自己已经把正文内容忘个一干二净,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只要笔记标题开门见山、概括得当,正文中的论述就没有必要全部背下来。
心理学家乔治·米勒(George Miller)提出,大脑会将相关想法打包成“组块”,以便降低记忆占用3,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卡片笔记。理想情况下,引用一则笔记就是在使用一个黑箱、一个组块,我们可以相信笔记的标题,而不用每次都从零开始论证。
这就像读书时做数学题,大家都知道套公式最划算;卡片笔记的标题就像数学公式,正文则是背后的证明过程。卡片笔记和数学公式,都是黑箱,都利于节省成本。
采取了黑箱的隐喻后,很多关于卡片笔记的“传销话术”就不再神秘。最典型如“记笔记是为了忘记”这句话,其实说的也是利用黑箱降低行为成本:所谓的“忘记”,可以理解为忘掉黑箱的内部结构,只记住其核心观点4。
总之,用标题概括正文,几乎是一个写作常识,可惜越来越多的笔记工具已经不提倡甚至放弃了这一做法。从 Roam Research、Flomo 到 RemNote,越来越多的笔记工具都鼓励用日期充当标题乃至抛弃标题,这种做法有待商榷。
黑箱来自时间推移和不断引用
一篇笔记本身不能成为黑箱,除非我们不断使用它。卡片笔记和传统笔记的分野在于双向链接(严格来讲,就是链接,只不过电子技术让链接天然就成了双向链接),而插入链接的过程就是在使用既有笔记,随着不断的使用与时间推移,被反复引用的笔记终于成为了黑箱,嵌进了大脑的长期记忆。
我们所说的话和我们所做的事,它们的命运掌握在后来使用者的手里。不加质疑地购买一部机器和不加质疑地相信一个事实具有同样的后果,即不论你购买或者相信的是什么,它都使你所购买或相信的东西得到了强化,使它更是一个黑箱了。——布鲁诺·拉图尔:《科学在行动》
布鲁诺的观点有些晦涩,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谎言说多了就成了事实”,当然,这里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阐述了大脑的客观性质:大脑会将联想的轻松程度等同于合理性(丹尼尔·卡尼曼:《思考,快与慢》),重复越多,其越像是一个事实。商人知道这个特性,于是广告铺天盖地;演讲家喜欢这个特性,于是口号不绝于耳;我们也大可从中受益,通过反复引用巩固记忆。
黑箱不宜太黑
单纯的重复就能造就黑箱,这个规律是一把双刃剑。我们既降低了记忆成本,也要当心糟糕的乃至错误的知识进入潜意识。落地到操作上,就是不能让黑箱太“黑”,而是要易读易懂易查证,这样在遇到矛盾时,就可以打开黑箱一看究竟。
布鲁诺的黑箱理论遭到不少批评,原因之一就是他自个儿说话不客气,认为论文是“交叠的阵列”,通过海量文献引用来阻碍读者提出质疑。话糙理不糙,写过论文的人,都会承认过度引用确有其事,布鲁诺的批评无可厚非;现在的问题是,滥觞于学术界的卡片笔记,也出现了阵列交叠的学究病:不必要的双向链接在泛滥,让黑箱黑得太彻底,以至于我们自己都难以查证了。试着读一读下面这段文字5:
关于[[笔记1]]这个问题,我认为[[笔记2]]。
并且考虑到[[笔记3]],最好[[笔记4]]。
类似做法可见[[笔记5]]、[[笔记6]]和[[笔记7]]。
这种表述,牵一发动全身,读一篇笔记要顺藤摸瓜四五篇,说不定每篇笔记还牵连甚广、瓜瓞绵绵。学术界的过度引用,尚可理解为明哲保身,毕竟读者和同行可都是磨刀霍霍;但写笔记时还滥建防御工事,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别忘了,卡片笔记的读者,恰是将来的自己。
从黑箱的初衷——降低成本——出发,可以提出几条朴实的写作建议:
- 标题要统率笔记,起到降低记忆负担的作用,反面例子有前文那种
笔记xx
形式的标题,以及只有一个日期的标题——它们都是弃黑箱之便而不用,具体建议在 《卡片笔记中的三种笔记类型》 中; - 正文要逻辑清晰,可采的形式有三段论、总分总、金字塔结构等等,这些建议固然令人耳朵起茧,但笔记的读者终归是将来的自己,还是收敛那些斐然文采为好;
- 链接要矜持有度,任何一则卡片笔记,其本身日后也会成为黑箱,因此,其中的双向链接不是韩信点兵,那些勉强沾亲带故的笔记就不必引用。
小结
时下流行的卡片笔记方法论常被归于德国社会学家卢曼,我们用上一点科学社会学的工具来理解卡片笔记,倒也不算什么旁门左道。围绕黑箱的隐喻,我们对卡片笔记的认识有了全新的视角:
- 卡片笔记是黑箱,旨在节约认知成本,记住标题就掌握了核心观点;
- 黑箱的诞生,来自时间的推移和不断的引用;
- 黑箱不能太黑,为方便日后查证,最好标题简明、论述清晰、论据可查。
诚然,作为降低认知成本的一种手段,卡片笔记不会立竿见影——这里的时间单位当然是“天”或“周”。在这点上,卡片笔记也和印刷机的命运一样坎坷。在活字印刷传入欧洲后的几百年里,手抄本仍然是主流风尚,以至于那些藏书家买回一本印刷本之后,还要雇抄书匠再抄写一本。拥有了卡片笔记这一工具后,继续写心情日记、做工作日志、搞任务管理的大有人在,这些做法谈不上对错,只不过像手抄本收藏家一样,没有真正享受到新工具的红利。
在后续的文章中,我们会继续探讨卡片笔记独特的性质以及操作方式,发掘这一全新媒介形态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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