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令人羞于启齿,但卢曼著作等身的故事,想必是诸多读者尝试卡片笔记的原因之一(我本人便是如此):卡片笔记推动者有意无意间创造了一个现代神话,允诺当你开始使用这些小纸片,就能够像那些大师一样著述等身(或许还可以日进斗金)。
这些保证,与兜售大力丸的广告一样不可靠。
对于新奇事物,我们倾向于赋予它们神秘主义色彩,这本身无可厚非。开源运动教父 Raymond 在《大教堂与集市》中用了一个“魔法锅”的隐喻,来展示不知情者对开源的刻板印象:开源社区的成功看起来像魔法一样不可思议。而卡片笔记的推动者们,则给出了“复利”的承诺,同样赋予这种方法以神秘氛围。
但是,卡片笔记毕竟不是金融机器,没有任何产生“复利”的基础;另外,除非你笃信占星术,不然也不会认同它是魔法道具。一言以蔽之,卡片笔记难以让一个胸无点墨者文思泉涌,更不会使一个头脑空白者笔若骏马驰平坂。卡片笔记真正的功绩是赋予了文章连贯性,让采集式写作迈向了农耕式写作。
卡片笔记高产神话的幻灭
大量没有采用卡片笔记或卡片写作方法的作者,仍然保持着惊人的高产出。最高产的中文小说家倪匡、一生笔耕上亿;革命导师列宁,仅中文全集就有三千三百万字;近年来还有研究发现 超 9000 学者每 5 天发 1 篇论文——先不谈质量——可从未听他们提到过卡片笔记。不怕诸君笑话,我本人也曾每年发布 30 万字以上的付费文章,熟悉我的读者,或许还记得我在某网站上“霸占首页”的佚事。一言以蔽之,没有卡片笔记的时候,写作者也不见得必然“面对着空白 Word 文档发愁”。
直面卡片笔记高产论,其论据也值得怀疑。一方面,高产论者常常李代桃僵,抛出一些诱人案例。诚然,纳博科夫喜用索引卡,钱锺书惯用白卡片(可见《围城》中关于梅亭随身箱子的描写,梅即钱的投影),金庸也 积累了几万张英文卡片,但他们都不涉及编码、引用、链接等操作,和卢曼的方法相差甚远1——卢曼的方法更多为学术界所采用,可以追溯到儒勒·凡尔纳、海因里希·海涅甚至莱布尼兹,其复杂程度可以写一篇近代版的“卡片笔记从入门到放弃”。
另一方面,高产论者往往选择性无视创作者的惨淡经营。卢曼一生玩命工作,莱布尼兹纸笔不离身,可惜人们看到的只是天才,而没有努力。当然,这几盆冷水固然不能浇灭卡片笔记本身的合理性,只是希望诸君明辨是非,不要因为大师的背书就人云亦云;相信这些前辈泉下有知,也不会乐意自己被张冠李戴。
我们再来看一些貌似理性的宣传。“复利”是一个常见的隐喻,我们很容易理解,使用此概念者旨在强调卡片笔记会让产出如滚雪球般利滚利。但是不能忘记,文章毕竟不是可以无限量产的工业品,最起码,打字速度就是一个天然天花板,“复利”更像是夸张手法而不是比喻手法。
另一种现代神话中,卡片笔记常常和“知识网络”捆绑在一起,还常有人顶着史蒂芬·平克那句“写作之难,在于把网状的思考,用树状的结构,体现在线性展开的语句中”,披着高技术的外衣,活脱脱一场现代魔法秀。事实却是,知识网络是自然、真实的状态,平克大方承认了这一现实,随后强调的是语法何其重要,全无突出网络之意。
眼下中文圈断章取义、只见“网络”的缩小解释,怕是对不起原作者:倘若读过史蒂芬·平克那本写作指南《风格感觉》,起码不应该曲解作者原意——毕竟,这本书本身就是古典写作风格的代表之作,可没有什么晦涩难懂、为难读者之处。言必称“网络”者,怕是和张口“人工智能”、闭口“大数据”的江湖方士相去无几。
总之,“复利”“魔法”等隐喻可谓日薄西山,卡片笔记的高产神话,或可休矣。
卡片笔记真正的功劳:从采集式写作到农耕式写作
刨除高产的神秘气息之后,卡片笔记之功在于:让靠天吃饭的采集式写作,迈向了更科学的农耕式写作。在这个过程中,不见得作品产量会突飞猛进(这点确实遗憾),甚至不见得文章质量会节节攀升(实在是雪上加霜),但是文章获得了可贵的品质:连贯性。
采集式写作更容易产出娱乐性文章
传统写作方式的生产模式近乎采集社会,写作者不断在新闻资讯中寻找选题、在搜索引擎中挖掘素材,然后写成文章,并不断重复这一过程,如同反反复复外出摘食野果、掘取根茎。山野果实固然不乏鲜美滋味者,但长此以往,有啥吃啥,文章就容易变成一场游戏,一种娱乐。
科技类的文章,更是朗朗上口,充满娱乐性:昨天还在和 Evernote 热情似火,今天就移情别恋 Bear,明天却和 Obsidian 许下海誓山盟。这些软件测评,不如说是半身的软件广告,即便被打上这种不光彩的标签,其实也无伤大雅,毕竟又有多少人会和一篇娱乐性文章较劲呢?
问题在于,这些独立成篇、无需知识储备的文章,互相之间也就缺失了对比,自相矛盾也随之消失了。鲜有读者会问,为何一个作者从 Evernote 迁移到 Bear?和 Bear“爱情长跑”了数年的作者,为何一夜之间又和 Obsidian 打得火热?每个月都换一款任务管理工具的人,真的在好好工作吗?在那些娱乐性文章中,作者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担负责任做出解释,或许他们的工作方式就决定了他们想不到需要作出解释。文章成了娱乐新闻,作者成了播报员。
我们已经彻底地适应了电视中“好……现在”的世界——所有的事件都是独立存在的,被剥夺了与过去、未来或其他任何事件的关联——连贯性消失了,自相矛盾存在的条件也随之消失了。——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
我自己最早也是一个“娱乐大师”,喜欢扮演好好先生与诸位分享软件;后来无非是写的文章多了,才侥幸抓住几根主线。写一两篇娱乐性文章无可非议,可一旦长期耕耘某个领域,总说一些前后矛盾的话而不给出解释,就对自己难以交代、对读者不负责任并且也给别有用心之人留下话柄。
农耕式写作保持了文章的连贯性
卡片写作的工作流程,决定了它无法容忍自相矛盾。卡片写作也需要找选题和搜索,只是这些工作首先在现有笔记中进行,你需要先看看自己以前都说了什么,并且在之前观点的基础上叠床架屋,或者推倒重来并加以解释。传统写作与卡片写作两种工作方式,前者像是不断外出采集野果、靠天吃饭,而后者则酝酿了一场农业革命。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作者原先是 OmniFocus 的拥趸,并且梳理了一套 GTD 哲学,随后他又因故切换到了 TaskPaper,那么:只要使用卡片笔记梳理思路,他就不能置两套任务管理流程的矛盾与不顾,而径直向读者大书特书;只要他检视了之前的笔记,就会发现这种转变是外部工作环境所致,之前重度而规律的朝九晚五生活需要 OmniFocus 加以统筹,而如今散漫的自由职业则更适合用 TaskPaper 稍加调度。这个假想的作者无需否认也不用回避过去对 OmniFocus 的热情,只需要引用先前思路并解释其产生背景——这番解释本身就是一篇超出具体工具的好文章。
正如我们所见,名如《我为什么从某某软件迁移到某某软件》的文章通常有着更高的眼界,获得了更好的读者评价,并且时隔多年还会被引用(即便软件已经作古),这就是连贯性文章的魅力。写出一两篇线性文章,或许可以妙手偶得,诸如升学、迁居、调职等生活巨变都能提供契机;若想持之以恒,则非得谋求生产方式上的革命不可。
卢曼所采用的卡片笔记方法,一大要求就是延续思路、正视矛盾。卢曼使用 Folgezettel 编码表示思考线路的发展,例如从 6,3e2
引出一条子线路,那么新笔记就被编码为 6,3e2a
,这种编码指示了卡片之间的联系,新笔记通常在旧笔记之上生根发芽,而非从天而降。在卡片笔记软件中,这种手工编码并非必需2,不过思考的连贯性并未减损。
在采集时代,人们吃到可口的果实,吃完就扔了,下次涎水上涌之时就无处可寻;农耕时代人们开始把作物种植起来,以后可以反复收获,还能嫁接出新口味。种植、收获、嫁接的隐喻,对应了卡片笔记中的记录、输出成文和连接启发,我们如同在农田中耕作一般,在卡片盒中耕耘。但凡稍稍想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形象,我们就不用再吹捧卡片笔记的种种神话:
- 复利的说法,忽视了物力人功,须知撰写文章并非简单拼接,从卡片到文章仍需斟酌语序、调整辞措,断非躺着数钱、坐收复利;
- 魔法的头衔,更是理解不到位,诚然如 Arthur C.Clarke 所言,“任何足够先进的技术都无异于魔法”,但是卡片笔记操作方式明确易学(我们在日后的文章中将详加说明),成文过程清晰易懂(无非保持思路连贯耳),还不至于成为现代魔法。
小结
概言之,如果写作旨在高产,则大可不必用卡片笔记折磨自己,多订阅几个新闻源就能吃穿不愁,整个过程还更令人愉快(采集式写作当然趣味横生,就像许多富人用整个周末去体验农家乐一样);但如果不希望止步于产出娱乐性的文章,则应当尝试卡片笔记,让人思路连贯,对自己、对读者都有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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