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ftware is eating everything.——Andreessen Horowitz
关于笔记工具的讨论,似乎是一场廉价版的哲学集会,一元论者和二元论者参与其中。前者往往是一群宗教狂热分子,忠于A软件的人恨不得烧死所有异端,B软件的拥趸比传销组织成员还要热情,而手握纸笔的人心底里可能认为用电脑做笔记的人全是电子手淫患者。
廉价哲学家要么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要么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但不管知不知道,在这一点上他们往往能够达成共识: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明明在使用电脑或者纸笔,却把所遇问题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不用的那一类工具身上。
我远远观望这些有趣的论战。1从远处看,视野可能更加开阔:笔记软件和纸笔笔记,无非是解决同一个问题的两个视角,而用视角切换求出地球周长的古希腊科学家们早已明白,切换,重于任何一个单向度。
前提:承认废弃
建立系统是为了最终废弃它。——Brooks :《人月神话》
在那本著名的《人月神话》中,Brooks 提出了以他为名的软件开发定律。随着开源模式的兴起,Brooks 定律已经失效,但是书中另一个重要观点却和其本身一样历久弥新:建立任何一个系统,最终都是为了抛弃他它。
纸笔笔记甚至电子化的笔记,也是如此。2相对于纸质笔记,电子文档可能会更长寿一些,除非我们真的认为核战争马上就要来临。我所写的纸笔笔记,命途多归于在电子文档中手打一遍,或者扫描成 PDF,百川汇大海,肯定变成电子格式,不会永远停留在纸质媒介。
这似乎让纸笔笔记变得非常尴尬,好像它只是一个临时草稿,写完之后就要被丢弃——这种情绪中带着强烈的损失厌恶,似乎纸笔笔记中隐藏着某些难以言表的信息,一旦转化成电子数据之后就会丢失。如果现在是物理课,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当我们讨论笔记时,太执着于某一种媒介,往往会因小失大。
对于纸笔笔记的留恋,也见于素描、思维导图、视频、雕刻等一切非文字媒介。正如维纳所言,信息的领域中不存在马其顿防线,信息想要产生价值,不能靠存储,而是要靠流通。纸笔笔记也是这样,在一定程度上,那一本小开本的本子或者几张索引卡(Index Card),便于随身携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流通,但是整本整本的笔记乃至整箱整箱的摘抄,显然不可能和作者如影随形,这时候就不得不承认,纸笔笔记终是要被抛弃了,至少要暂时搁置。这与古代艺术品的境遇类似,鲜有人刻意要毁坏它们,相当多的机构还致力于修复、传承它们,但是绝大多数人依然通过印刷品、网络或者虚拟现实接触古代作品。
只有能够接受纸笔笔记电子化,才有继续讨论下去的可能,否则就会陷入纸笔笔记,和现代科技彻底不兼容了——还有一种可能,是在那些模拟纸笔手写的软硬件上一掷千金,成为科技玩具众筹的韭菜。
纸笔笔记是临时的工地,而非最终的建筑,最好从一开始,就别带着创作传世名作的心态去做笔记。
优势:新的截面
如果说纸笔笔记的命运逃不开电子化,还有必要辛辛苦苦在纸上手写吗?仍有必要,这个过程就像某种同时作用于大脑和肌肉的锻炼过程。纸笔和电子文档是两种不同的媒介,各自覆盖了互有重叠但又并不相同的感官。易言之,纸笔笔记是“笔记”的一个截面,和笔记软件互相都无法取代对方。
图像:二等公民翻身仗
一个想法的成型,通常需要调动全部感官,如同猎人身处黑夜森林之中。我曾提出,笔记是黑箱、是 API,它的价值体现在日后的反复调用中——但这只是故事的一半,并没有提及一个想法如何成型。已经写好的笔记调用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像写程序时接上一个接口一样轻松;但是要把一个想法锻造成型,往往不是打几行字那么简单。
最显著者在于,思考往往需要图像,而不仅仅是文字。比如讨论任务管理,比起长篇大论,远不如直接画出四象限;梳理工具演变历史时,时间轴也是利器。但是在绝大多数笔记软件中,图像都是二等公民,即便 Obsidian 等工具可以用代码直接画图,也远不如图形界面直观——至少我这个用 Markdown 写了几百万字杂文的笨人,姑且无法脑补出图像。而使用第三方画图工具,往往会让工具理性压过价值理性,变成为了画图而画图,等琢磨好配色、线条和粗细,缪斯小姐也早就呼呼大睡。
在纸笔笔记中,图像明显只是一个脚手架,并且极度灵活、没有限制图示类型,你可以画思维导图,画四象限,也可以写数学公式,或者直接上素描……在不同的图像类型之间切换,完全没有延迟,上一秒还在画人像,下一秒可能就要写下关于透视法的严格数学公式,量变在纸笔笔记中产生了质变,让动作得以紧跟思维、从不掉线——当然,和你的绘图水平还是有关系。
此外,除非你接受过专业训练,不然所画的图本身就不堪入目,一点都没有让人想要保存的欲望。这倒也是断了杂念。
空间:另一方天地
另一方面,纸张还提供了独立的空间。从一个粗糙的想法跃然纸上,到逐步成型的这一段时间里,纸张都是很好的思维载体,只需一张纸,就能抵上一扎笔记软件和绘图软件。
媒介研究者喜欢叨叨,接近某一种媒介的难度,和科技含量往往成反比。这句话不用想得太复杂,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铅笔加草稿纸对比 iPad 配 Apple Pencil:在形形色色的玄学讨论之中,有一部分聪明人抓住了重点——低保真。铅笔和草稿纸是低保真的,绝大多数人抓起来就会用,而且我们用铅笔画草稿时,脑中所想即背后的重点信息,而不是纠结于草图和最终目标到底像不像;但是在使用 iPad 这种高保真设备时,一方面是上手难度高,另一方面则是注意力会被图像本身吸引走,真可谓看不到本质,只看到现象。
比较复杂的思考过程,当然需要相应的工具,但是绝大多数人大概远远不到必须使用 3D 建模软件或专业绘图软件的水平,在这个背景下使用太复杂的软件,反而是冲散了注意力。纸笔就很好,几张撕下来了草稿纸或者几片索引卡,夹进笔记本电脑、iPad 保护壳甚至别进牛仔裤口袋,任何时候,想到了就可以添几笔。
当你下班后或者假期外出时,很可能不愿意携带沉重的笔记本电脑,甚至连 iPad 都不想看,但恐怕不会介意带几张纸。Craig Mod 称赞书籍提供了安静、自成语境的体验,纸笔笔记也如此。至于随身携带的纸张会不会被汗浸湿?反正它们也是要抛弃的。
实践:基于A6纸张
纸笔笔记与电子笔记迥异,有许多专属技术,不过如果还坚持卡片笔记原则——以观点为基本单位——那么,卡片笔记的大多数方法,还是可以套用到纸笔笔记中。
我曾用很长的篇幅分析何为笔记,结论是,笔记主要指观点。这个表述自然有些矫枉过正,更缓和一点的说法是:观点是笔记的主要单位,用观点更容易统领笔记。如果在这一点上能够达成共识,接下来会比较顺畅,如果不能,下列内容就只是零散拼凑的技巧集合罢了——倒也不是太差。
用纸笔实践卡片笔记,首要的问题如何选择纸张:完全没有装订的卡片,似乎有些超前,多数人可能更容易接受活页笔记本。在我看来这些问题都不大,只要你舍得把本子页拆下来或者撕下来,用哪种本子问题都不大。关键或许在于,和选择笔记软件或者文件格式一样,纸张应该尽可能通用:容易获取,价格便宜,甚至根本不用花钱,并且永远不用担心因为某个小众品牌倒闭而要更改整套笔记流程。3我使用A6大小的白纸4,很凑巧,卡片笔记(被)代言人卢曼也用它,这起码可以帮我摆脱歪门邪道的罪名。下列诸项技巧,也散见于卢曼,虽事出另有因,但本文已经太长,就权借前人之名行方便吧:
- 统一大小,主要用一种尺寸的纸张;
- 只写一面,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来回翻,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充分利用废纸;
- 一张一事,一般只写一个主要观点,然后用证据和论述支撑它;
- 标题唯一,以便在其他卡片中引用,此时标题作用与链接类似,但这只是临时标记,提示如何排序或分组,不要指望像电子版那么铺张;
- 勤画图,多用可视化方法。
A6纸非常容易获取,只需要把A4纸对折两次,再裁开就能获得四张A6纸。我从文印店和写字楼弄了很多废纸,背面往往没有打印任何文字,拆开之后可以正常书写,也算废物利用。A6纸毫不娇气,如果出门着急或者一辆亮着绿灯的计程车刚好驶过,我可以把白纸对折一下塞进裤兜,不像完整的笔记本那样小心翼翼。冒险文学中最顶级的武器,往往是不挑弹药的火绳枪甚至弹弓,于我而言,A6(废)纸就是足以击倒巨人的思考利器。
当然,裁开的白纸容易四散、遗失,为此,可以配一只长尾夹,顺便还可以把带有笔夹的签字笔或者水笔夹在本子上,当作一个整体携带。如果你更喜欢使用铅笔,也可以把长尾夹上的钢丝稍稍弯一下,角度刚好足够夹住铅笔即可。这里面的技术细节和诀窍实在太多,恕我不能一一展开,读者若有兴趣,可与我私下联系。
或许在人体工程学上看,Moleskine 或灯塔才是更合适的尺寸,但是这些型号的本子往往太贵,而我的用量又不输正在刷题备考的学生,阮囊羞涩,只能乖乖用回A6白纸。
关于纸张的大小,也有一些略显玄乎的讨论,Zettelkasten 论坛上至少有过一次,主要的分歧在于A6大小是否够用,论坛主持人认为它实在太局促了,不足以让一个想法逐渐成长。这很有道理,不过我们并不是只做纸笔笔记,最终这些纸片总会随着载体一起湮灭,似乎没有必要把时间线拉得太长、指望在纸笔环节就解决所有问题。前述讨论中最有警示作用,其实是:请保持一种纸张尺寸,不然小纸片会消失在大纸片中(回忆一下早年间的纸钞)。
对了,既然是讨论笔记,难免要回答一下速记、正常笔记和事后整理等一系列问题。不过在纸笔笔记的语境中,事情大可从简。第一个问题,速记,大概不言自明:iPad 用了多少年才实现的速记效果,恰恰就是纸笔与生俱来的“提笔就写”,而使用散装A6白纸,就连翻开本子封面的功夫也免了。至于整理,我倒是确实用了文件夹、标签和双向链接(手写的),但纯属临时标记,正如前文所述,纸笔笔记生命周期有限,很快就会转为电子档——我仍然保留纸笔笔记,没有粉碎或烧毁,但以我书写的速度,恐怕迟早会因为房价问题而毁弃一部分吧。
话说回来,尝试各种不同尺寸的纸张,成本也比尝试不同大小的屏幕要低得多。在iPad产品线最混乱的时期,我们可以同时看到7.8寸、9寸、10寸、11寸、12寸等一连串产品,那些数码博主还认认真真搞测评,堪称赛博朋克版的数字神秘主义——这些视频之所以还有人看,原因之一就是电子产品试错成本太高。5纸张则便宜太多,而且折一下或者裁掉一条边,就能获得不同尺寸。
小结
一如两只眼睛,哪一只看到的景象都是片面的,但组合在一起,就是立体的形姿;电子笔记和纸笔笔记也是如此,两者组合,方能拉起立体的信息网络。
当莫奈的睡莲盛开在画展上时,当年绝大部分的观众只能看见画布上凌乱的颜料。贡布里希揶揄道,他们一定是把鼻子凑到画布上去观看作品,而不愿意往后稍稍退一步。如出一辙的历史,恐怕在关于笔记讨论中再一次上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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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觉得我参与其中了,那只是因为我在家门口自言自语是你刚好走了过去。 ↩
- 说电子化笔记会被抛弃,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比较功利的,比如一场考试过后,将所有参考资料付之一炬,发泄积愤;另一种比较理智一些,认认真真做笔记,方便人工智能读取、分析——参考《人工智能是笔记坟场的解药吗》 ↩
- Moleskine 总喜欢宣传梵高和海明威的故事,说这些家伙囤积居奇,却还是不够用,诶,这恰恰说明媒介有问题吧。 ↩
- A6及其整倍大小的纸张,有诸多神奇巧合,A5差不多是10寸的电纸书大小,14寸MacBook的屏幕据说和A4纸一比一,iMac 底座的窄边也和A5长边等宽……或许就像那个“马屁股决定了火箭发射轨道的尺寸”一样,背后有无关联,已经难以考证了吧。 ↩
- 同类产品型号过多,往往会给购买者制造一些虚无缥缈的借口,一旦用不习惯,就认为是型号没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