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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化的数理科学式思维方式,从一开始就渗透到卡片笔记的讨论中。有人提出用表格、直方图等方式透视笔记数据库,进而给笔记评分,而像网络图谱(Graphy View)这类可视化工具,更是从冷门的学术辅助道具一跃成为最热门的商业软件卖点。

我也曾尝试用解剖刀或者X光一样的工具透视笔记,甚至尝试过将笔记转换为巨大的矩阵,以期一窥笔记间的深层结构。种种量化,其实是在衡量笔记的健康程度,但是各项指标终归就像是BMI指数一样,只有很有限的参考价值。1在没有无懈可击的推理或者久经考验的实验数据前,前述种种工具——包括最热门的网络图谱——更像是秀肌肉或讨好用户的 Eye Candy。相比之下,一些听上去貌似玄学的建议,若能经受住考验,反倒是更加值得听取。

在讨论任何东西时,我都会尝试分类(或划分)。在《卡片笔记中的三种笔记类型》中,我分出了词条笔记、观点笔记和大纲笔记,从结构上来看,此分法和德国人美国人并无太大的区别。然而我很快意识到,仅仅提出分类还远远不够,多数时候,这反而会误导读者,让人以为有分类就意味着要把各个类别都填满,好像在完成积分兑换游戏或者怪奇物品收集一样。2

因此,如今有必要重回笔记分类,不仅指出分类,还有进一步的建议:在静态的视角下,观点笔记是主流,词条笔记只是附属;在动态视角下,一个人最好不断拆解词条笔记,将其还原为观点笔记。词条笔记相对少,就像是身体脂肪含量相对低;而若能不断把现有词条笔记还原为观点笔记,则相当于拥有良好的运动能力。这种静态和动态兼有的标准,或许是判断笔记健康程度的更优指标。

从别名难题切入

(卡片笔记的)别名问题体现了工具和目标之间的不兼容:使用者分明获得了一种强大的分析工具,却仍然局限于标本收集事业。

很多问题并不是不存在,只是长期以来都被忽视了。想要打开核桃,就得看到裂缝;谈论一个问题,最好也要找到切口,否则的话,诸君可能还会反问我:核桃难道不应该保持圆滚滚的样子吗?为什么要打开它?现在,就让我们打开词条笔记这颗胡桃。

应力的集中点就在笔记的别名(Alias)。在双向链接翕然成风之际,不少人都有过这一疑问:如果两篇笔记里提到的目标笔记名称不一样,但谈论的都是同一对象,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还有较为严肃的版本,有些人同时用多种语言在做学问,他们的问题是:多篇笔记里用两不同的语言提及同一对象,此时该如何处理双向链接?

处理任何问题起码都有两种思路(暂不考虑在脑袋上套一个纸袋当作问题不存在),第一种思路是相信那个提出问题的人,然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另一种方式则是怀疑问题本身,考察它是否成立。多数笔记软件都愿意承认别名问题,毕竟这可是能够直接转化成收入和绩效的用户需求,为何要否定它?Obsidian 较早承认了别名,并将别名作为笔记元数据之一,只要你预先填好,那么无论点击 [[名称]] 还是 [[别名]],都可以跳转到目标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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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sidian 中的别名元数据

Obsidian 在上述功能设计的背后,其实承认了用户的笔记库中有大量词条笔记,同时还默认用户喜欢摘抄而非自己总结转述,因为也只有在原封不动照抄原文的情况下,才很容易用不同名称或语言称呼同一对象——很可惜,绝大多数人毕竟非冯诺依曼,根本不需要也没有能力同时用好几种语言来思考问题。

归根结底,在卡片笔记浪潮初期(甚至到现在),多数人其实是把卡片笔记当成了维基百科,重在存储知识,而非分析和创建信息。别名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重要,你知道一个东西的很多别名,除了去忽悠没什么学问的异性(不论男女),并不会带给你别的东西。物理学家 Feynman 曾遇到过一个孩子,后者向 Feynman 炫耀他知道一只鸟的别名,Feynman 笑而不语,因为他知道的更多,但是这没有意义:如果你不了解眼前这只动物的习性,只是知道不同语言如何称呼它,那又如何?

别名问题,其实恰恰体现了工具和目标之间的不兼容:使用者分明获得了一种强大的分析工具,却仍然局限于标本收集事业。

名字与黑箱

造成黑箱的,并非信息量的爆炸,而是网络的复杂。

《卡片笔记是什么(一):黑箱》,我侧重讨论了笔记的黑箱隐喻。所有的名字都只是一个符号,所有的符号都只是一个黑箱,区别在于有的黑箱深不见底,而有的黑箱却不那么黑。在理想情况下,名字应当从一开始就能揭示事物的本质,例如在阅读红楼梦时,你只需稍稍品一下人物名字,大概就能猜到他的身世和剧情走向。3

但是,在真实世界中,词与物之间一一对应的关系往往很快就被打破,因为在词语的世界和物体的世界之间,永远有人作为观察者和媒介,而不同人面对同一事物,起的名字也有所差异。4

——让我们回归正题。在笔记世界中,起初采用简短名字也不存在问题,但久之,或需要和别人共享时,问题就接踵而至:同一个简短的名词,对现在的你或将来的你而言,意义可能有变迁;而对于你和同事来说,同一个词的意思还可能截然相反。你的《框架效应》和别人的《框架效应》可能相去甚远,而今天的《损失厌恶》放到三五年后,你看到同一词条时所想起东西估计也是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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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很难回忆起多数词条笔记是什么意思

上图中有一些心理学中常见的术语,我之前出于爱好做过一系列词条笔记,但无论是我,还是某位985名校心理学专业硕士毕业的朋友,都不知道这些词条是什么意思(大部分不知道)。笔记的名字不再能够揭示其内容,你不得不反复掀开双向链接,就好像在侵犯别人的日记一样;而 Obsidian(又一次)的浮窗预览功能,再一次在缓解矛盾的同时掩盖了问题。

当人介入后——即便只是不同时候的你自己——名字就逐渐与笔记分离,甚至进一步抽离出来,成为知识货币,脱离事物而独立存在。易言之,黑箱的出现不仅仅是因为简短之名与复杂之物之间存在巨大的断层,更因为不同使用者有着各自立场。造成黑箱的,并非信息量的爆炸,而是网络的复杂。

打开黑箱

观点笔记的名字(文件名)直指观点笔记的灵魂。名字包括了笔记的拓扑结构,却将千言万语折叠在寥寥数字之间。

别名问题和黑箱问题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而消除别名与打开黑箱同样可以一以贯之:用完整命题作为笔记标题,让笔记的名称和内容重新对应。你不再死记硬背别人起的名字,而是将其还原为一个结构性的命题,从此不再纠结它在其他领域或语言中如何表述。

详言之,笔记内容和标题之间大概有两种结构。一种是松散的,笔记标题只是和内容相关而已,绝大多数人的笔记都如此,你甚至分不清这样的标题和一个标签有何区别。很多人在笔记名称后面加日期或 001002 这样的编码,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碰了壁,但只是匆匆应付重名问题(多数操作系统中,同一个文件夹中不能有两个重名文件),并未深入,这种挣扎或敷衍都忽略了第二种可能的结构:把标题作为笔记内容的结论。在这种结构中,所有内容都是为了支撑结论、支撑标题而存在——或者是充实的证据,或者是精妙的推理——一般性的内容修改并不会影响标题分毫。当你引用第二种笔记时,就像调用了一个API,你不需要知道其内部结构,但你可以信任它,因为你不是凭着任意的名字加以猜测,而是采纳了一个详加论述的结论。观点笔记的名字(文件名)直指观点笔记的灵魂。

由于积累的词条笔记过多(绝对数量而言,相对比例还是很小),我只要再遇上,就会顺路清理它们,将其还原为命题笔记(观点笔记)。下面两句话分别来自修改前后的笔记,即为适例:

修改前:当我在东海边旅行时,看到一家麦当劳和一家招牌都快磨掉漆的残破小店。我和同伴都吃过麦当劳,闭着眼睛也可以点单;而边上的小店则十分可疑。从心理学的角度说,出于[[损失厌恶]],通常我们会选择前者,避开后者(说不定会吃坏肚子,或者被狠狠宰一顿)……
修改后:当我在东海边旅行时,看到一家麦当劳和一家招牌都快磨掉漆的残破小店。我和同伴都吃过麦当劳,闭着眼睛也可以点单;而边上的小店则十分可疑。从心理学的角度说,[[202105111910 等量损失的估值超过等量收益]],通常我们会选择前者,避开后者(说不定会吃坏肚子,或者被狠狠宰一顿)……

可以看到,其实拆开词条黑箱并不困难,因为在正常的表述习惯中,我们本就是一句话、一句话娓娓道来,很少一个词、一个词地蹦出来,词条笔记往往早就包含在句子中,通常是 出于[[词条]]因为[[词条]]考虑到[[词条]][[词条]]说明 这类格式,这样看来,拆解工作就像是打磨 API,让它可以直接引用,而不需要频频加上前后的连接词。

某种意义上,我们其实没有打开黑箱,而是把它翻转过来,在名字中包括了笔记的拓扑结构,却将千言万语折叠在寥寥数字之间。

小结

现在再回过头考察别名问题,就会发现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你根本不需要考虑别人的用语习惯——除非你在应付考试,那么你也应该记住教授的习惯,同样只需要记住一个就够了。——毕竟你不是百科全书编撰者。你只需要考察问题背后的结构,词语背后的关系,然后将其表述为一个通用的命题,一个明确的观点。当然,在笔记的内容中,你可以列出不同领域的人怎样称呼这一对象,前例中,我也保留了“损失厌恶”的中文和英文,毕竟标题还是长了一些,如果我想检索的话,损失厌恶 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关键词。

同样,形如命题的笔记也很难产生歧义。这一要求算是吹毛求疵吗?实际上,即便你的笔记只是私人使用,从不和别人共享,最好也照顾一下未来的自己。如果你觉得种种担心显得莫名其妙,不妨现在就来做个测试:翻出你最早的20篇笔记,不看内容,只看标题,你能回忆起来它们都是什么玩意儿吗?

我做不到。如果你只用一个词语或词组当标题,却能通过以上测试,起点你驳斥我的全部观点。


  1. BMI即身高体重指数,其意义非常有限。以我自己为例,从高中到现在,我的BMI基本没有太大波动,但是年轻时天天打球的身体、刚工作时缺乏运动的身体和现在常去健身的身体,完全是不同的状态。
  2. 史蒂芬·科维提出了任务管理四象限原则——其又脱胎于艾森豪威尔——他其实无数次说过,那些既不重要也不紧急的任务只不过存在于理论中,在现实中不仅可以而且应当避免它们出现。但很多人依然坚持同时使用四个象限,好像玩填色游戏一样。却忘了至少有一个象限应该保持虚空。
  3. 为什么黑箱的概念不那么流行呢?读者 Apus 曾向我提出这一问题。这没什么奇怪的,黑箱(black box)概念来自法国学者布鲁诺·拉图尔,系上世纪结构主义运动时期的产物之一,之后结构主义大获全胜,现在没有必要特别讨论。就像印象派和立体主义,我们生下来就接受了这些艺术形式,以至于如果有人开口闭口梵高莫奈毕加索,我们会觉得这帮人太俗气了,根本不懂艺术!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从未理解梵高、莫奈或毕加索。当今在世最著名的艺术家大卫·霍克尼就重新回顾了这几位的工作,发现各种绘图技术对艺术创作的革命性作用,他的著作起初引起了主流艺术评论界的激烈反对,认为他在贬低历史上的天才,但是忽然风向一转,几乎所有评论家又接受了霍克尼的观点,同时还摆出一脸疑问:要不然呢?这不是常识吗?黑箱其实是被我们当作预设、前提和常识了,只不过,和进化论、相对论、信息论以及概率论等丰硕的成果一样,我们同样没有来得及消化结构主义,甚至连马克思所留下的那点初期结构主义都没消化好。
  4. 可惜,这些事情直至最近几百年才成为常识,也正是在词与物关系变迁的意义上,堂吉诃德被认定为第一部现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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