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一种反社交的活动，读者躲藏在书籍堆砌而成的城堡中，以笔代刀，用文具和想象世界里的敌人对抗。然而阅读活动的私人化，常常陷入对工具的过度崇拜，就像古代奴隶主失饪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一样，笔墨稍有不顺，阅读器略有卡顿，则弃之不用。如此读书，惟读者自己损失大矣。
在电子书阅读中，前述心态者同样不鲜见，尤其对标注工具，更是挑三拣四，左右为难——每逢各厂商的当家花旦换上新装，标注工夫必然是比拼之要。吾辈读书时固有吹毛求疵之病，但是在标注工具一事上却独树一帜，在此宣称：几乎所有阅读器都能够满足阅读需要，真正要调整的，不是工具，而是使用标注工具的习惯。十八般武艺齐全的 PDF Expert 自不待言，十几年不思进取的 macOS 原生阅读器同样能用，甚至纸笔也可受惠——只要我们设计一套通用标注体系。
利器不压身
苟问诸位，是否注重阅读之仪式感，十之八九都会附和。不管附庸风雅还是确有其事，阅读确实有诸多讲究；而阅读器中的标注工具，仿佛赛博时代的文房四宝，倒也值得动些心思。然而讲究和魔怔的边界在于，是否因噎废食、削足适履，只因为阅读器不够顺手，就丢下书不读。种种玄学，见诸字体、背景色、页边距、翻页动画，以及本文试图解开的绳结：标注。
跨设备且多平台的阅读方式，与不统一的标注体验，系电子书阅读中的巴别塔。抛开版权问题不谈，即便能够不囿于书商，好读书之人起码也要面对 epub 和 PDF 两大类格式，各置办一款阅读器在所难免，遂入窘境；若手头还有黑白电子墨水的设备，则是雪上加霜；苟爱翻阅纸质书，更是再填一层混乱……工具，本应拓使用者之边界，如今却成了诅咒：纠结工具之人成了布里丹之驴，面对者琳琅的工具，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然标注只是辅助工具，如同摩天大楼外墙的脚手架，迨大厦落成，则支架撤去，遁无踪迹。Instagram 文具博主的时髦标注，毕竟摆拍成分更多；沉心阅读之人，则以笔为武器，剑及履及之处，削下真知灼识，吞之为自己血肉——而批注时的刀光剑影，则无需见于将来。
良兵为吾用
各家阅读器多支持颜色高亮，但深浅浓淡却各有差异，此乃隔阂之一；而各自的颜色数量又有差异，少则三五种，多则十几项，此系隔阂之二。在不同的软件中看书、划线，就像交替着使用几盒不同厂商的荧光笔，体验自然不连贯。如 LiquidText 和 Highlights 者，更是将颜色作为区分笔记类型的首要维度，甚而将其脚本化，可以依据高亮的色值而分类导出标注。
在 RGB 的数字上叠床架屋，无可厚非，却抹杀了跨软件的可能性；实则统一色系内的色彩差异，根本不至于误导人脑。颜色混杂着识别功能与美学价值，考究者如 PDF Viewer，似从 Stabilo 牌荧光笔身上汲取灵感；LiquidText，则采用莫兰迪色系……它们固然悦目，然而好看的基础是区分度足够高，让人一眼能够分开不同颜色的笔迹。是故预览 App 的标注，固然不好看，甚至煞风景，但绝对实用，就像商业界最常见的黑红蓝三色记号笔，您可以说不好看，但不能说不好用。
是故但凡区分度够高，颜色和意义就能解耦，标注方案便能独立于阅读器。LiquidText 中的墨绿，预览 App 中的青绿，Calibre 中的翠绿，皆可赋予同一种意义，于是在各个阅读器中，不用拘泥于具体色值，只需同属一个色系，便是一种含义；即便先后用 PDF Viewer、PDF Expert 和预览 App 先后标注同一份文档，也无害于理解——就像用到后来逐渐变淡的荧光笔一样。
所幸多数阅读器都有不少于四种高亮颜色，盖红黄蓝绿基础颜色，人咸有之。就低不就高、向下兼容，“四色”便可设为最基础的高亮方式，以区分主要的几类内容，钩玄提要，肥瘦分开，例如读一篇参考文献，便有：
- 红色，主语，关键词；
- 蓝色，谓语，理论；
- 黄色，宾语，案例；
- 紫色，强调。
诸事各有方
读的书多了，四种颜色必然捉襟见肘：阅读法条与判决书时，便不得不再加入绿色，表示疑问、勾出留待日后检查之处，以与紫色区分；阅读技术手册，则需再填一两种颜色，勾出代码和操作要点；若又遇小说，将亟需更多的颜色，以庖丁解牛，捋顺故事走向……四色怎么够用！
事实上，颜色不过是符号，其语义则由使用者赋予，并不至于，这才是通用标注的“通用”所在。阅读判决书，可划出事实、法律、说理和判决结果；琢磨推理小说，可区分证词、证据和推论；研读方法论著作，又需注意历史事实、作者观点和批评对象……不同情景，几种基础颜色均能应对。重要的不是选出一套颜色，而是留意自己涉猎的内容类型，然后量身打造几套标注方案。
又言，而今电子墨水设备方兴未艾，有超前意识之士，亦应顾及这些机器。颜色系统越是庞杂，便更加离不开彩色显示器，无法在黑白的电子墨水屏幕上使用——偏偏阅读伤眼，难以想象经年累月的负荷。逐本溯源，语义结构的勾画是为方便解构理解，价值判断的标识则往往涉及后续处理，前述之紫色、绿色高亮，通常会在回溯中转为红黄蓝色，或直接删掉。基于此，可仅依托三原色，甚至直接转换出一套依托形状的新型高亮系统，以适应单色的电子墨水屏幕：
- 高亮线：主语，关键词；
- 下划线：谓语，理论；
- 波浪线：宾语，案例。
至于需要强调与亟待处理之处，则尽可能融入任务管理工具（即便只是抄到便签上），总之不将后续需要整理的段落留在原始文件中。
纸笔無害意
一旦将区分功能从颜色中提取出来，则连颜色本身也不再必要：阅读纸质书籍时，手中往往只有一支笔，意即只能使用一种颜色，此时宜变通，在下划线边缘直接标明段落属性，就能区分语义。如有存档需要，则随后再依据标注提示，把划线部分誊到电脑上。
《会读才会写》编制了一套阅读密码缩写，我却只标上颜色的首字母，以期削薄标注记号的语义，不关心所划线段落是事实、理论还是批驳，只管随后将使用哪种颜色标注之。盖从黑白两色的纸笔标注转换为多彩的电子标注，此步骤纯属苦工，易出疏漏，不宜再掺入关于语义的思考，只需遇“O”画橙黄高亮，见“B”画蓝线，如此而已1。
图文两管下
若愿意同时使用高亮划线与文字标注，则可绕过高亮之顽疾：无法搜索。绝大多数阅读器均不能按照颜色过滤所划线内容，以至于一篇论文或版本书读下来，几百条高亮横卧眼前，翻阅回顾如同跋山涉水，甚至不如翻动纸书方便。俟文字缩写加入，则在主流阅读器中，咸能通过搜索标注，从而过滤出对应的高亮。举其一例，我用 FCT 表示事实内容（Fact 之缩写），每划一道黄色高亮，比再加上此文字注释2则搜索 FCT，便能过滤出所有黄色高亮，曲径通幽。
上图展示了 DEVONthink 搜索 PDF 内文字标注的结果，所谓项庄舞剑，我们对文字并无兴趣，真正目的在于过滤某一颜色的高亮。实际上，因为标注时即在每段高亮边标有对应文字——此事完全可以用自动化工具解决——上图的搜索结果就等于汇集了全部的黄色高亮。演示的 DEVONthink 固然昂贵，而另一款免费阅读器 PDF Viewer 亦能达鹄的，揆能搜索 PDF 内文字的，应不在少数。
之所以选取 FCT 这等晦涩拼写，并非给自己没事找事，而是为与原文区分，不得已选用英文中几不可能出现的拼写组合。又如 VPT 表示观点（View Point），QST 代表诘问（Question），不一而足。既已动用文字标注，则不必拘泥于描述高亮文本的属性，更可以指出后续处理方式，例如（1）作为论据，加入现有笔记；（2）作为联想基点，启发新的笔记；（3）难以理解，需要另外查询资料……如此，当时究竟为何划下这些句子，便了然于胸，回顾工作，也不再是自我安慰。
如此，便打造出一套通用的标注编码，与彩色屏幕相得益彰，遇黑白电子墨水屏也差强人意；回顾之时，方便搜索，同时指出高亮段落的属性及处理方式，接驳阅读告一段落后的处理。好看的工具终究是倒车雷达，相比之下，倒车镜才是更硬更通用的技能。
四海皆一计
迨确定标注方案，则配套的标注工具接踵而来。各阅读器自带的工具栏大异其趣，或在顶部，或在侧边，或紧随光标，或悬浮一旁，令人辗转于手工操作间，无益于专心阅读。我曾用 Keyboard Maestro 贯通各款工具，悬以统一的标注工具栏，于 PDF Expert、Calibre、预览 App 乃至 Microsoft Word 中均得用之。
而标注又不必限于阅读文档，但凡需要提笔之处，都可以制作一个标注工具栏，例如 Excel 或 Numbers 中，也得用之。
方法于此不再着墨，盖各个阅读器的实现方式鲜有规律可循，只能见招拆招，诸君可参阅以下几篇拙作。
- 《用 Keyboard Maestro 为 PDF Expert 打造个性化批注工具箱》
- 《用 Keyboard Maestro 为 Word 打造个性化批注工具箱》
- Keyboard Maestro Palette：macOS 上的全能工具箱
标注终临时
惟遍尝前述标注方法，才能发觉，其实标注，无非是阅读活动的侧影。读书看报，方为正事；而一旦有了通用的阅读方法，则工具之良莠，便落入了仪式感的范畴。打开怡人的阅读器固是幸事，可一旦天不遂人愿，遇上 Kindle 独占版权的好书，或者 iBooks 独此一家的新书，抑或除了 Readmoo 别无分点的繁体新作，则只用最基础的几种标注颜色，也能顺利把书读完。
行百里路半九十，通读完毕，标注遍地，仅到阅读中途。Kindle 退出中国一事，当足以让人意识到读者对标注内容并不具备所有权；搬家时忍痛卖掉旧书者，也随之失去了纸张上的标注记录。即便有幸拥有一间书房，或者不惜工本、平生所读之书悉扫描为 PDF，回看书上标注之时，恐怕也忘了当初为何画线。满纸花红柳绿，绝非智力所有权的凭据，此之谓也。
功夫到家之士，必然摘录图文并附以笔记，如文艺复兴时手抄刀裁的修士。遥望此后道路且长，更觉标注不过是十里长亭，那何不删繁就简，以通用标准方法，四两拨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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