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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边缘问题的解决,很可能改变整个系统。在物理学中,黑体问题引出了量子理论;生物学上,关于恒星能源的新理论解释了进化论不可或缺的几十亿年时间;基督教史上,撒旦崇拜的兴起守住了上帝完美的传统观念——毕竟,你总得找个坏人,否则人间疾苦就要上帝去负责了。

笔记固然不是那么严格的系统,如果有什么系统可言的话。不过,笔记中也有一些“漂浮在灿烂天空中的乌云”,一旦得以解决,整个笔记系统即发生质变——甚至那些你习以为常的做法,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诠释。块引用、大纲结构、领域划分规则等艰涩话题均为适例,而本文关注一个更加冷僻的方向:笔记中的问题

《卡片笔记中的三种笔记类型》中,我曾短暂的提到尚未成型的观点笔记,由于无关宏旨,我当时仅仅展示了最简单的处理手段:在标题上加个问号,以示其为问题笔记。事实上,如果放长眼光,就会看到几乎所有有价值的笔记往往都来自好问题,而不是简单从别人那里衔来一个观点——更糟糕的是,不动脑子就接受一个祈使句,连因果关系都没有。1借用《卡片笔记是什么(三):花园》的隐喻,不妨说好问题就是一颗血统优良的种子,如果善加灌溉,往往能够长出更茁壮的植物。

一言以蔽之,问题及其后续,才应该是笔记系统的核心。几乎所有领域的专业人士都达成了共识,问对问题等于解决了一半问题,契诃夫甚至进一步主张解决问题还不如提出问题——当然,这是作为艺术家的潇洒,吾辈不敢朝此方向延伸太多。2

不过,如何将问题笔记有机融入笔记体系,却并不简单。通常的两种结局,要么就是提了一堆问题但旋即石沉大海,要么就是拘泥种种问题而被工作压倒,最终陷入怀疑论。3

和之前的文章一样,尽管我知道没有唯一答案,但我还是会尝试先直面本体论问题,即摸索问题笔记究竟是什么,有几类;在这种类似于盲人摸象的探索后,再针对不同类型的问题,在汇编前人讨论结果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方案。

问题的分类

笔记系统不是在映射绝对真理,而是你对问题的认识。

从客观上来说,所有的命题都是一个问题,它们的真假大概永远没有定论,毕竟即便是一个看上去固若金汤的数学命题,只要稍微调换一下背景,同样会从真变成假——当然,那些类似于把黑板旋转90度或者从十进制变成二进制之类的脑筋急转弯,这里就不说了。

至于其他领域,尤其是基本建立在流沙和沼泽之上的人文社科领域,差不多每一条笔记都是问题而非答案——要是有答案的话,半个学院的教授恐怕都要失业了——认清这一现实并不是要滑向怀疑论,只是提前先打好预防针,毕竟多数雄心勃勃的读者可能正准备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笔记大厦,而另一些读者甚至已经小有成就了,但我并不想打击他们的信心。

于是,本体论问题又转换成了认识论问题:我们永远不可能在客观上弄清一个命题是真是假,不过可以在主观上,尽此时此刻最大——或最合理——的努力去认识一个问题。易言之:笔记系统不是在映射绝对真理,而是你对问题的认识。

但我也要和唯心主义划清界线。并非只要自己感觉良好,问题就不存在,或者非得让原本平安无事的地方硬生生长出一丛一丛问题来才罢休,只是说问题具有相对性:发现根深蒂固的常识存在漏洞,或者对实则蚁穴丛生的理论笃信不移4,都是做笔记时非常正常的心理阶段。这也是花园隐喻重要的一个侧面:做笔记就像栽培植物,植物生长的过程,也是园丁自己精进手艺、增进理解、陶冶心境的过程。

一旦采用上述共生(symbiosis)视角去看待笔记,那么卡片笔记中的问题就可以先分出两种类型:一种是自始问题,从一开始就清楚它们的存在;另一类则是嗣后问题,随着时间推进才后知后觉。5在两者之外,还有一类涉及自我指涉的元问题,即如何做笔记相关的问题,比如“如何处理笔记中的问题”这篇笔记就指向了自身,可能引发哥德尔陷阱,需要隔离处理。

第一类问题:自始问题

大纲笔记在处理问题时就像一盏探照灯,帮你照亮相当范围内的一片黑暗区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探明海底的所有情况才能去探险

自始问题,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固定成观点笔记,毕竟此时你还不知道它将会机身怎样的命题。

问题笔记有时来源于个人认知能力限制,有些时候则是客观上无法回答,而前者通常是第一道坎。例如,在关于开源软件的讨论中,反对开源的势力批评开源软件是病毒,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仅凭我当时关于流行病学、进化论以及计算机科学的基础常识,不足以理解这句话,因此我的笔记库中就留下了关于开源软件“病毒论”的自始问题。后来看了大量原始文献,我才发现所谓的“病毒”纯属移花接木:“病毒”原指部分开源协议要求后继者继续开源,好像诅咒邮件一样病毒式传播,并没有道德评判;而后续的别有用心者与人云亦云者则把“病毒”推向了贬义。

《卡片笔记是什么(二):API》中,我则指出写笔记类似于写代码,借此隐喻,问题笔记便是尚未编写完成的 API,暂不可用。为此,我将前述问题笔记命名为 ??开源软件是病毒,问号表示该笔记尚不可靠,以防止不慎引用、把它当作其他笔记的前提。但这只是消极层面的防御,有没有更积极的处置手段?

真正的困难在于,上例中,我至少有一个明确的问题,但更多时候,很可能从一开始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真实情况是,自始问题和最终的观点笔记尚有相当一段距离,通常起点只是几个模糊的关键词,类似于培养皿或者实验厂。幸哉,这种“梳理出新笔记的笔记”非常适合由恰恰大纲笔记担任。用培根的话语,就是列清单、制表单,从一团你所感兴趣的乱麻中剥离出真正有价值的问题。

而承载问题的大纲笔记,实际上非常像一篇论文综述的草稿,你确定领域,提出问题或仅仅攫住几个关键词,罗列手头有的证据,指出需要进一步收集的资料,准备充分后再展开。例如,去年人工智能对摄影的影响成为热点话题,我就写了一篇大纲笔记,记载我准备阅读的资料以及重要引文。我在《卡片笔记实践篇:怎么做笔记,才能避免读书过眼不过脑》中讨论了更细节的技术,可供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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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大纲笔记梳理解决问题的材料

不少论文写作工具书提供了更成熟的的框架,经典的 The Craft of Research 更是讨论了如何从主题中剥离问题:

  1. Ask about the History of Your Topic(询问您的主题历史记录)
  2. Ask about Its Structure and Composition(询问其结构和组成)
  3. Ask How Your Topic Is Categorized(询问您的主题是如何分类的)
  4. Turn Positive Questions into Negative Ones(将正面问题转化为消极问题)
  5. Ask What If? and Other Speculative Questions(提出假设和其他投机性问题)
  6. Ask Questions Suggested by Your Sources(询问您的消息来源建议的问题)
  7. Evaluate Your Questions(评估您的问题)

话说回来,不管是我的粗糙步骤,还是工具书中的框架,其实都威力过猛,如果真的据此处理所有新问题,恐怕你会举步不前,一个月还写不了一篇笔记,并且其间涌现出无数以当前策略无法解决的新问题,毕竟,如果拿着提问框架去检验任何一篇笔记,基本上你都会发现自己还留下了半打漏洞!

实际上,大纲笔记在处理问题时就像一盏探照灯,帮你照亮相当范围内的一片黑暗区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探明海底的所有情况才能去探险——那还有什么险可探呢?

顺予指出,我也曾在《为什么,以及如何处理孤儿笔记》中讨论过问题笔记。我曾提出,如果你对于某些问题只能写出一两篇笔记,而无法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可能意味着进入某个领域的时机并未成熟。在问题笔记的视角上,可以说孤儿笔记就是连问题都不明朗的笔记。当然,问题笔记反过来也为解决孤儿笔记提供了思路:如果一个问题解决不了,就借用那些学术写作的框架,尝试提出更多问题,诸如自己在怎样的背景下提出问题,为了解决什么现实问题才提出问题,目前关于此问题能够想到的全部资料是哪些,等等。衍生问题很可能创造出下一步行动的线索。

嗣后问题

如果你能够给出确凿的证据,就不要仰赖精密的推理。

相比自始问题,嗣后问题在技术上可能更难处理,盖其或许以及作为前提用在其他笔记中了,故除了应对问题本身,还要重新考察关联笔记。

在卡片笔记这种鼓励链接的工具中,问题笔记造成的污染源远超其他笔记形式。雪上加霜指出在于,新手看到卡片笔记软件侧边栏中无比花哨的链接图谱,往往会忍不住刻意添加链接,仿佛这张图越是网络四通八达,自己的思想就越是融会贯通,殊不知更大的概率是一团乱麻。过度链接的家伙,很可能发现随着一个问题的出现,一大片关联笔记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了。6

当确定一条笔记存在问题后,就需要找出关联笔记,加以修订。这里的“关联笔记”有两层含义,有些人的链接并无特定方向,无论是作为前提还是推广甚至反例,都大量使用链接7;而我的笔记则只引用作为前提的笔记,将他们作为论据。进言之,关联笔记的拓扑结构可能是一张无向图,也可以是单向图。我属于后一种情况,只需找出所有提及当前笔记的地方,然后逐一排查;前一种情况的工作量可能大一些,这或许意味着要慎用链接。

接下来有两种情况。其一,即便某一条笔记被证明存在问题,但是后续引用它的笔记仍然有其他足够依据,站得住脚。这类情况在人文社科领域非常常见,尤其是社会学和人类学——尽管我仍然尊敬这些领域,但我只是在阐述他们逻辑松散的事实——此时可以简单将双向链接移除,把问题笔记从前提中删掉。

其二则比较糟糕,如果拔掉一条笔记,建立在上面的推论也随着土崩瓦解,这类情况在法律和哲学等更讲究逻辑的领域很常见,例如在2020年前后,由于一些政策和社会效果方面的考量,原本关于商品房购买者能否排除强制执行的裁判倾向有所松动,甚至一些根本性的概念都被重新诠释了一遍,照着一份裁判规则清单就可以办案子的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当然,这本身也体现了法律与时俱进,相较之下,重新编写笔记的小小烦恼,实在不足挂齿。

两种情况反过来又给出了编写笔记的建议:证据不嫌多,而且最好相互独立,这样的笔记网络方才稳健,而不至于沦为一动就塌的挑棒子游戏。同时,最好不要刻意使用链接,尤其在以命题为主的笔记系统中,作者其实是把推理建立在其他推理之上,如此床下铺床,屋内架屋。The Craft of Research 也中肯地建议,如果你能够给出确凿的证据,就不要仰赖精密的推理。写卡片笔记也是这样,应该依靠更扎实的事实,而不是采取群狼战术,仿佛链接越多笔记就越有说服力。

网上也有各路高手给出处理问题笔记的方法,不过大多数是形式上的,例如卡片笔记论坛上就有人提出往笔记名称里加标注,或者在内容里写注释,也有人打个标签表示此处有疑问。

但仅仅指出问题存在,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很可能被遗忘。打标签倒是比较靠谱,不少卡片笔记软件都支持标签系统,点一下就可以实时汇集当前数据库中所有的问题笔记。但是元认知负担仍然加诸使用者身上,你仍然要督促自己时不时去检查一下问题清单,而你越是认真,问题清单越是膨胀,等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恐怕你都不会想去再看一眼这份可怕的黑名单。

相比在笔记软件中较劲,我更喜欢拆解问题,再诉诸其他工具。我把存在问题的笔记拆解为几个基本部分,例如基础事实、相关理论和主要的假设,然后把它们放到 Anki 里,时不时回顾一下。久之,我可能发现:

  1. 从一开始,我所谓的问题就是一场误解,比如前文所述关于开源软件的谴责,那根本就是一场媒体或别有用心之人炮制的闹剧。
  2. 有些时候我会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已经想明白了某个问题,例如,我有几篇关于担保制度的问题笔记,而在日常审查合同时,我偶尔想通了一些难点,只是当时没有想到马上回过头修订笔记;而 Anki 自动安排了复习节奏,短则当日、久则月余,排队等车随手翻阅之际就可能与相关知识点相遇。Anki 充当了提醒装置。8
  3. 另外一些时候,当我又看到某一段引发问题的事实或者观点,但我仍然没有任何进一步认知,这时候可能就会回到孤儿笔记问题,也就是说,我对这个领域认识不足,最好先别急着下手。

此外,在关于问题笔记的讨论中,我发现还有一个有趣的延伸问题:有没有必要标出问题的来源,区分问题是别人提出的还是自己指出的?有人可能非常重视原创性,认为有必要把勋章挂在自己胸口上;另一些人可能是出于尊重他人工作的良好初衷,同样区分你我。管见以为,区分问题来源毫无意义,唯有秉持功利主义立场才需要区分来源,但很不幸,除非你发表作品并造成一定影响,否则你就没有“拥有”一个问题。正如歌德所言9,关键在于提出问题和/或解决问题,而不是主张所有权。

元笔记:关于笔记的笔记

最后,笔记库中还有一类特殊问题笔记,即关于笔记本身该如何组织的内容。或许多数人刚初尝卡片笔记时,所做的笔记就是关于如何做卡片笔记的,这并不是什么令人羞赧的套娃故事,毕竟一个人总得有一个起点,而在用卡片笔记进行严肃工作之前,先尝试用它重新梳理笔记思路也无可非议。可悲的只是绝大多数博主永远只知道教别人用卡片笔记做卡片笔记,而他们所谓的生产力就是教别人变得更加有生产力,并且他们唯一的收入也只是哄骗观众宣称可以让观众有更多的收入。

我早就过了疯狂研究如何做笔记的阶段,但时不时,我仍然会调整整个笔记库的结构,或大或小。这些关于如何做笔记的笔记最好和其他笔记适当分开,否则容易自我指涉。例言之,笔记方法论中争议很大的一个话题是要不要删除旧笔记,很多原教旨主义者遵从 Luhmann 的做法,认为一个字都不要删;稍微理智一点的人则认为文字性错误当然可以大大方方修改或者删除,但是认知上的历史则应当予以保留,以便能够呈现以前真实的思考状态。现在问题来了,如果你觉得这些保存派的想法有道理,那么是应当保留过去那些支持删除笔记的想法,还是应当删除过去那些相反的立场?无论怎样选择,你怎么说的和怎么做的都是矛盾的。你其实已经陷入了一场理发师悖论。

当然,人脑是一个湿件,有一定的容错空间,不至于因为指导原则和实际行动之间的脱节就产生逻辑大厦崩溃的毁灭性后果,但是你越是攒了更多的笔记方法论,类似的问题就会越多,所以从一开始就最好把“元笔记”分开。我只是简单建立了一个文件夹,里面保存了这些元问题,也有人另辟一份指南性质的文件,道理相通。

小结

发现问题,是很多思考的开始;意识到问题的普遍性与相对性,方能理解笔记的定域性,进而摆脱对知识的迷信。迟早我们会发现,任何笔记都是一个或一簇问题的横截面,只不过我们常常删繁就简,没必要把每篇笔记都当作研究课题罢了。

凡举察觉到问题笔记这朵乌云,进一步发现任何笔记都是一场解谜游戏——只不过所花力气有所区别——就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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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自从意识到祈使句无益之后,我很多年没有碰过成功学和富豪传记。它们从不解释为什么,只会让你“干!干!干!”。商业广告、政治宣传口号、土掉渣的邪教教义和这些成功学垃圾是一个模式。
  2. 实际上,我的笔记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记录,也不是“用自己的话再说一遍”10,而是提出问题、收集证据、论证分析、解决问题(所以我的笔记标题几乎全是命题),说得不好听,是学究模式。
  3. 后一类人起初常常是难得的积极分子,但最终给工具无用论者输送了源源不断、绵绵不绝、代代不息的生力军。
  4. 你过马路前绝对不会陷入哲学思考,沉思汽车是否真的存在,否则你现在就看不到这篇文章了。如果我说错了,那么请让我献上最高级别的敬意。
  5. 我借用了法学领域关于法律漏洞的术语来命名两类问题。不过其中并没有太明显的同构。
  6. 对于这些刻意链接过多的家伙来说,由于修订关联笔记的成本过高,最终他们可能放弃,然后倒戈工具无用论阵营。这解释了为何大量无用论者在技术上有着多过常人的经验,只可惜他们走错了方向,因而他们的技术经验并不能用以支持无用论。
  7. Luhmann 所用的联系是最松散的,他只要认为几张卡片“有关”就可能将其连起来。
  8. 在概率上,把一个问题拆得越碎,遇到其中一个碎片的概率就越大。
  9. 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大众通常只知道歌德是个诗人,但其实他也算半个科学家,年轻时热衷于科学实验,甚至影响了当时最负盛名的一批科学家,包括达尔文的偶像亚历山大·洪堡。
  10. 我甚至认可并实际这样做:抄下十几段引文,按逻辑关系排好,然后甩出结论。摘抄的部分有几百字,结论十几个字,中间再加十几个介词。卡片笔记原教旨主义者举着火把来讨伐我,但一篇证据扎实、结论意外的卡片,大概抵得上一百次“用自己的话再说一遍”吧?做笔记的是人,又不是增加了 GPT 洗稿功能的复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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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wyer, macOS/iOS Automation Amateur